一别故人成永诀
只道是文人之交淡如水,却原来文人之情深似海。常言道文人相轻,却也有文人互敬。
在中国古诗黄金时代的唐朝,相继出现了诗人间真诚友谊的典范。在“金龟换酒”的一曲赞歌后,世称“李杜”的两位超级诗人李白和杜甫,在把中国诗歌的艺术成就推到历史巅峰的同时,也以他们的深情厚谊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记忆。继“李杜”之后的“刘柳”、“元白”、“刘白”,以他们的超逸才情和勤奋创作,也包括他们的许多唱和,共同在浩荡东流的唐诗之河中,掀起了一个新的波峰,也成为同代诗人、同朝显宦之间,创造了真挚友情的例证。
一别故人成永诀
永贞元年(805年)即位的唐顺宗李诵,重用力图改革时政的“二王”,即王叔文和王丕,而王叔文又十分器重两个年轻有为的才子刘禹锡和柳宗元,形成“二王、刘、柳”为核心的政治改革集团,开始了一场雄心勃勃的“永贞革新”,其时的刘禹锡和柳宗元都是才过而立之年的少壮派。然而“永贞革新”只推行了几个月,成为昙花一现的泡影。唐顺宗被迫“病”退,“二王”被贬,继而王叔文被赐死,两位诗人一同出京,结伴南下,到了衡阳歧路,不得不分道扬镳、各赴所任了。面对古道长长,风烟漫漫,前程茫茫,悲愤、凄楚和惆怅的复杂情感,萦绕在各自的心头。在以车马舟旅为交通工具的当时,天各一方,遥隔万里,他们心中自然明白,今日一别,孰知何日重逢?在依依惜别之际,柳宗元写下了充满感情的赠诗: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对柳宗元的临别赠诗,刘禹锡作了深情的回答: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渐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当年刘禹锡因诗得祸,被远谪至荒僻的播州。诏书一下,柳宗元立即想到挚友家有八旬老母,怎能携着老人流徒南荒,让老人生活乃至终老于斯呢? 于是他冒罪上疏,甘愿李代桃僵,将自己谪居之地柳州与刘禹锡的播州对换。虽然后来由于大臣裴度的说情,使刘禹锡得以改谪连州,但柳宗元的这份情谊,却实在感人至深。
贬谪连州,对刘禹锡来说已是第二次遭遇了,因为他在十年前的初次遭贬,诏令就是连州刺史,不过在上任途中追贬为朗州司马。想不到十年之后“重临”旧地,“再授连州”,此景此情颇有点像昔年的西汉贤相黄霸(黄丞相)两任颖州太守的经历,然而两者之间的性质和情况却有极大的差异。另一方面,从这次挚友泣疏及其后改贬连州的过程中,刘禹锡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友情的可贵,因此他怀着感激和敬仰之情,把柳宗元比作春秋时代的贤人“柳士师”(柳下惠)。刘禹锡认为,虽然两人都同是三遭贬黜,但自己在各方面都与挚友相差甚远,世人以刘柳齐名,实在自愧不如。
两位挚友初遭贬谪,一别就是十年,如今再度分手,就更难以预料在再一个十年之后是否还能重聚了。此时他们都已年过不惑,置身于山高水阔的穷乡僻壤,心怀着忧国思乡的无穷心事,今后究竟还能有多少个健康年头呢?也许在这种不祥预感的驱使下,柳宗元又写下了两首赠别诗。在《重别梦得》一诗中,他以充满乐观的憧憬和期望,对友人作了令人心酸的安慰和相约: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这是一种强颜欢笑的赠言,对其中的深沉含义,刘禹锡自然心领神会,并在其《重答柳柳州》的答诗中,流露和抒发了一种颇为明显的哀伤和感叹: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沉重的预感竟然成了不幸的事实,四年之后,元和十四年(819年),柳宗元死于柳州任上。当时刘禹锡正扶老母灵柩返洛阳,途经当年与挚友分手之地衡阳时,忽闻柳宗元的噩耗,不禁“惊号大叫,如得狂病”。就在衡阳这一伤心之地,刘禹锡写下了一篇伤心之作《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吊唁亡友: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柳宗元死后,刘禹锡遵照遗嘱,为其抚养子女,编辑文集,以此报答和追念自己十分崇敬的亡友,从而使沉痛的心情多少得到些许慰藉和平衡。又过了三年,刘禹锡偶而听说柳宗元贬谪永州时的旧居愚溪,由于人去楼空,天长日久,已由结茅树蔬的胜地变成萧条冷落的荒村。一句话勾起了刘禹锡对亡友的无比怀念和不胜悲愤,当即写下《伤愚溪三首》,以表达对柳宗元的追思,并为他惨遭迫害、盛年而殁的不幸一生再鸣不平: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伤愚溪三首(其一)》)
其实,荒芜、颓废的愚溪,只不过是大唐帝国的一个缩影。没有精心管理草堂的主人,愚溪的衰败是必然的;而失去了栋材的唐朝大厦,又能够经得住几番风吹雨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