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 ——“鲁迅路”外又一村
那一条苍老憔悴的上学路
号称“新建”却老态龙钟
路旁两排衣冠不整的排门房
每天早晚拱手把我们迎送
——旧作《返飞的风筝》
1956年9月,我被“保送”到高中,但不是我心仪的绍兴一中,按照就近分配的原则,进了绍兴二中(稽山中学)。进二中是被迫无奈的事,因为绍兴一中这个老大仿佛像一座巍峨大山,挡住了在其身后深藏不露的二中。我一向以为“出身”不好,乃是“私立”稽山中学的先天不足之处。建国后对“教会学校”和“私立学校”的偏见和歧视,使不少优秀学校抬不起头,即使在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后,戴上了“公立”、“全民”的桂冠,但也只能被认为是编外的“八旗子弟”。
在此后的三年中,我就天天两次从马梧桥拐弯南行,走过一条新建南路,一直走到二中的西小门,那时南大门是铁将军把关,不许出入。这条南北向的新建路,十分狭窄,被我们的俄语老师余柳岱戏谑为:倘若走在路上伸出两个手臂,一手可以触及东屋,一手就碰到了西房。
其实当时新建路已经被扩建了,因为1956年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苏联、东欧等外国作家要来参观鲁迅纪念馆,新建路窄得容纳不了一辆小汽车,于是加以扩展,马梧桥也因此做了陪葬——按现代人的时髦想法,坐一辆黄包车显得多浪漫,而且还能一览周边街景。扩建前或建国前的新建路,应该叫马梧桥直街(我不记得塔子桥以南这段路是否改称为塔子桥直街)。小时候我很少从马梧桥拐弯往南走,那里一路冷冷清清,没啥可玩,一般都是北拐去新市场或大坊口,商铺密集行人也多,热闹得很。
从马梧桥走到学校,沿途经过观音弄、塔子桥小学、(东、西)咸欢河交界的塔子桥、都昌坊口、南街。路的两旁尤其在路西,多为一般市民人家的排门房,其实多为商住两用的小酒店、副食品店、茶楼等店铺。新建路也有一些台门房子,虽不是那种有特色和名气的大户人家老台门,数量也不过二三十家,但走过这些老台门,还有一股特有的陈年味和烟火气扑面而来。我还记得同届有一位一(或二)班的女同学,就住在一家台门房子中,每天早上她几乎总与我“相约晓风中”,每当我快走到她家台门前,她就准时地从台门中露面了。这条小马路上,排门房和台门房穿错在一起,蕴含着绍兴古城深厚的市井文化和民俗民风。
多少年后回乡重走新建(南)路,一路上目睹的是充满了浓浓的文化商业气息,一家挨一家的是各类绍兴土特产专营店、旅游纪念品商店抑或臭豆腐等绍兴传统小吃店,使新建路成为特色商业一条街。台门房子已经所剩无几,不过2005年4月我们一初五班老同学的“半世纪之约”聚会时,组织者卢祥耀和王代渭,选择了新建南路608号一家老台门客栈作为聚会地点。这家于2004年7月15日正式开业的客栈,原来是绍兴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宋家台门,环境幽雅,闹中取静。当我们走进客栈时,就像走进了绍兴历史,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着实给这群老顽童带来大大的惊喜,一致为组织者点赞称好。
在新建南路550号,还有一所创办于1951年的绍兴市越城区鲁迅幼儿园,园内陆盘不小(据载占地面积2468平方米,建筑面积1850平方米)。我猜其原址非老台门莫属,不知道这家早期幼儿园是否已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绍兴这座江南名城,经历了太久的年代,养育了太多的名人……当你漫不经心地用皮鞋叩打着不知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青石板路,走过一条狭窄而阴暗的弄堂时,你也许不曾意识到,就在你的脚下,土地爷正在期期艾艾地向你讲述一个历史典故。当你聚精会神地透过相机的目镜,沿着千年河道的水流,对准远方三孔石桥的镜头时,你却错过了河龙王滔滔不绝地为你诉说的一个民间传说。
——旧作《古越醉话》
新建路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以小见大、可见一斑的典型。仅以短短的新建南路而言,我天天经过的地方首先是观音弄,弄内曾建有与吴越王钱镠有关的观音寺,现代著名数学家陈建功故居也在此弄。
往南前行就到了以新建路为界的两个河沿:东咸欢河沿和西咸欢河沿。咸欢河边的古道、临河民居及两边的河埠,再加上跨河的一座座小桥,在当年是屡见不鲜的老绍兴的风貌。可喜的是,这一旧貌仍保持至今,基本上尚未换“新颜”,也是仅剩不多的的原汁原味的古城风景画了。在东咸欢河沿上还有一座坐北朝南的“陈家台门”,据说旧时该老台门屋前屋后都通河道,还建有上船落船的马蹄踏道。这家台门就是显赫一时的“谦豫酱园”,它与城区下大路“陈家台门”是同一宗族宗族,其堂号为“怡德堂”。因此在“陈家台门”墙界上,还能依稀见到“怡德堂陈”字样的界碑。
经过都昌坊口,就是我们当时称之为的“刹塞(阳光强烈之意)南嘎”的南街。南街路东是1903年由北美浸礼会医疗传教士高福林创办的福康医院,具有红砖西式小楼风采,后来改成绍兴第二医院。南街路西不远处是以辛亥英杰陶成章命名的成章小学,校址与塔山相距很近,有民谣云:“塔山高,塔山低,塔山对落成章里。”该小学当时是颇有名气的“贵族学校”,学校甚至有一支十多名学生组成的“军乐队”,凡市里有什么游行、集会之类的重大活动,军乐队都会去露一手。
没有几步路,就到了我的学校稽山中学了。这所在宋治平三年(1066年)创建的府学宫原址上创建的学校,是1932年9月国难中催生的民办完全中学,发起人为著名“和平老人”邵力子,创办者是张琴荪、徐柏堂、刘振一、胡隐樵、陈洁人、汤日新、金汤侯、姚慧尘、朱仲华等绍兴名人和企业家,邵力子为学校亲题“卧薪尝胆”校训,蔡元培挥写“私立绍兴中学”校名。由蔡元培、竺可桢、马寅初、何燮侯、陈建功等学界翘楚组成稽山中学董事会,建国后周恩来总理答应担任学校名誉董事长,陈云副总理亲笔批示解决稽中办学经费,在中国教育史上实属鲜见。而在抗战时期稽山中学的一段并非等闲的流亡办学史,更是绍兴教育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Q的土谷祠默默侍立一旁
寂寞的长庆寺与之相对守望
每当走过旧日的都昌坊口
满眼都是鲁迅撒下的霞光
——旧作《返飞的风筝》
我把新建南路称为“鲁迅路”外又一村,并非心血来潮,胡诌一气。我曾经走了三年的这条路,闭着眼也能数出与鲁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
大有来头的塔子桥小学:
据民国以来绍兴城区的区划建制的沿革和变更,从1940年9月到1946年9月,有一个鲁迅镇前后共存在了六年时间。而且除了鲁迅镇的设置以外,还有一所以鲁迅镇命名的鲁迅镇小学,校址就设在塔子桥。绍兴光复后,在鲁迅镇塔子桥水神庙的鲁迅镇小学,又被改名为鲁迅国民学校。到了1946年9月,鲁迅镇等城区六镇缩编并改名为越王镇后,鲁迅国民学校也改为越王镇塔子桥国民学校。1948年3月,许广平首次寻访鲁迅在故乡绍兴的踪迹时,还曾偶然见到过“鲁迅国民学校招生”的广告,经仔细探问才知道,鲁迅国民学校已经改为越王镇塔子桥国民学校。
几篇鲁迅作品中的附录:
鲁迅 在《呐喊·自序》中说:“我有4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鲁迅当年典当物品的质铺,就是位于东咸欢河沿15号的恒济当铺。这家清末有名当铺,到1912年时停业,两年后被易主重新营业,那时当铺已形成完整的经营管理系统成了诸多家道破落人家经常光顾的地方。1941年,恒济当铺再次倒闭关门,恒济当铺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当铺旧屋台门两根雕刻精美的横梁已经斑驳,而房顶上的雕刻着两个龙头的飞檐翘宇也已经残破不堪,但外墙上“恒济”二字依然清晰,内墙上书写着一个几尺见方的“当”字。
《阿Q正传》提到的静修庵,应该就是离鲁迅家最近、位于西咸欢河沿的一座庵,与土谷祠、长庆寺相距不足百米。建于清道光(1821~1850年)年间的该庵坐南朝北,黑漆竹丝大门,庵前有石板小桥相通,五间三进,各进之间有东西侧厢,四周为两拼石销墙,第二进大殿的石柱上原有楹联,第三进西面石头后门外为菜园,四围都是高墙。静修庵是鲁迅小说中阿Q来此处后园偷萝卜的地方,也是假洋鬼子和赵秀才挂着“柿油党”的“银桃子”闹革命、砸坏龙牌并顺手抄走宣德炉的那座庵堂。
新建南路塔子桥南,有一座跨街台亭,台亭的飞檐下原有不少匾联。台亭下路东,就是阿Q曾经栖身过的土穀寺。小小的土穀寺,其实就是土地庙,鲁迅那个时代只有一个庙祝掌管,于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游民往往在此栖身。其中一个游民谢阿桂,因沾有偷窃习气而名声不佳,大概曾在鲁迅家做过短工,鲁迅比较熟悉,就以他作为阿Q的原型。此寺为何时所建已不可考,但却承载了悠久厚重的祭祀文化。
与土穀寺千年守望的是斜对面的长庆寺,始建于唐永徽二年(651年),原名竹园寺,俗称斑竹庵。此后几经兴废,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改赐长庆寺。据说鲁迅“命硬”,父母怕养不大,幼时曾于该寺寄名,并拜住持龙师父为师。师父赠以银八卦一件,上镌“三宝弟子法号长根”八字(《鲁迅全集》作“长庚”),寺由此声名远播。
鲁迅纪念馆位于浙江省绍兴市都昌坊口,建成于1953年1月,由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鲁迅生平事迹陈列厅组成。都昌坊原来叫董昌坊,后来讹传为都昌坊。董昌(846年~896年),唐朝时期藩镇将领。乾宁二年(895年)董昌在越州(绍兴)自立为帝,国号大越罗平,改元顺天,后来因骁将钱镠叛变,兵败被俘而死。都昌坊是为了纪念董昌而建,位置应该在新建路口,绍兴还有一座拜王桥则因他失败而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