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琼岛

海南要建设自贸港了,这是继33年前海南建省并建立海南经济特区后,海南的第三次梦想和腾飞。不过海南朋友似乎并不感到振奋,他们说:神话听多了,大饼画多了,人也疲了。但我认为,气可鼓不可泄,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既有梦想家,也一定会有追梦人。

当追梦人遭遇梦想家,两颗“梦”的心灵因相遇而碰撞时,往往会发出灿烂的火花。在我的人生生涯中,曾先后与几位“梦想家”邂逅。他们满腔激情的怂恿和宏伟蓝图的诱惑,使我个追梦人与他们愈走愈近,最终促使我们的合作。1988年4月13日,海南建省并建立海南经济特区的消息公布之后,上海一些企业跃跃欲试,上海企业家协会秘书长李忠耿串联了当地三十一家企业,号称“百家集团”,筹划合作开发海南。素不相识的他不知道何以听说我的“大名”,特地从上海跑到北京来找我,诚邀我参与其中,也希望我动员中国经济出版社投资入股,成为上海百家企业集团的一员。当时我正在经济出版社担任副总编辑,旋即又调任国际文化出版公司总经理,李忠耿继续跟进我,又到新单位找到了我。

在加入出版界后,看到我服务的两个出版社经济实力都很脆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更处在亏损运营状态中,而且编辑人员的策划、组稿能力普遍不强,这就意味着今后收入的来源得不到可靠保证。因而使我萌生一个新想法:能否试探开闯一条“厂社联营、以工补文”的路子?在一定意义上,这种想法也可以说是一个出版界新兵的“梦”。

既然上海企业家送“货”上门,又与我的想法一拍即合,推进我建“工”立业、以“工”补文的美好憧憬,何不投一点钱入股试一试?但是我乍到的“国际文化”并无什么余钱,只好从别处商借来40万元人民币,作为“国际文化”的股份投入百家集团中。就这样在“国际文化”自身麻烦丛生的情况下,我又不自觉地卷入到了一场开发特区的风雨岁月之中。

李忠耿在上海的发动和组织工作做得并不轻松,由于多数企业因海南开发前景不明而最终退出,只有六家上海国企(上海飞机制造厂、沪东造船厂、中国纺织机械厂、上海冶金设备总厂、上海金山石化总厂机修厂、上海新新机器厂)以及我的“国际文化”坚持了下来,好在几家上海标志性的大厂都在其中。

七家有志进军海南的企业,成立了一个董事会,推举投资最多的上海飞机厂厂长景德元为董事长,我和沪东造船厂厂长李庆科为副董事长。在上海举行的首次董事会上,大家商定一起前往海南实地考察。恰好我熟悉的国家领导人黄华正在上海,我去他入住的瑞金宾馆看望,听到我的汇报后,他欣然同意会见包括七家企业在内的十家上海大企业厂长,而且又应邀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上海飞机制造厂和沪东造船厂。黄华的会见和参观,无疑是对决心开发海南各企业的极大鼓励。

不管从集团成员的背景和实力说,还是从海南公司的规划和远景说,这的确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举动。号称南海明珠的海南岛,以其丰饶的资源、优美的环境和特殊的政策,吸引着成千上万有志于开发宝岛的人。然而,海南的混沌景象又使得不少实业家望而却步。中原逐鹿,谁敢捷足?海南在期待,世界在观望。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要有勇气的,率先去海南建厂办实业的企业家更需要有胆识。七家企业负责人如约于1988年6月同赴海口考察,当场商定合资成立一家以工业为主导、技术为基础的实业公司,定名为“海南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并于6月15日向海南省人民政府递交了申请报告。

或许应了吉人自有天相这句祝福的话,考察返京后,正巧海南省常务副省长鲍克明来到北京,经介绍我与他见了面。听说“上海百家集团”准备开发海南,对于急需招商引资的当家人鲍克明来说,不啻是天降福音。他高兴地对我说:“你们再到海南时就马上通知我,我要亲自接待。”

1988年8月,七位企业家组成的代表团,风尘仆仆地又一次从上海来到海口,这已是该集团第四次派员赴琼了。由上海(北京)七家企业派出的代表团,其雄厚的实力背景自然引起人们刮目相看,而赴海南实地考察并准备建厂(场)办实业的构思和项目,更受到海南省领导的赞赏和支持。

鲍克明副省长获悉代表团抵琼后,立即召集有关厅局长、四大银行行长一起会见代表团成员。在会见中,他要求海南各政府部门和银行都要尽力为上海集团的工作开绿灯,同时指出:为适应特区经济特点和方式,海南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的经济性质定为集体所有制,不得享受国有企业的所有待遇和特权,这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定位。

在随后李忠耿代表七家企业向鲍克明汇报时,发言却变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明显缺少逻辑思维,甚至令人感到语无伦次。鲍克明似乎皱起了眉头,见势不妙,我急忙打断了他的发言,以我设想的思路取而代之,总算让在座的人松了一口气。在多次与这位身材魁梧的秘书长接触相处中,我对他的感觉是为人热心,人缘不错,善于做组织联络工作,不过在这次“面试”中,使我对他的实际工作能力不禁产生了一些看法,但转而一想或许是太紧张的原因吧。

海南广播电台、电视台对代表团的行动作了报道,与此同时,8月10日的《海南日报》以头版头条新闻发了消息:

一个以民间型、实业型、外向型、综合型为特点的,与海南大特区的经济模式相适应的,由上海百家企业组成的海南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将于近日登记注册,注册资金为1亿人民币。昨天下午,海南省政府负责人鲍克明会见了该公司代表团全体成员。

这个公司沪东造船厂、上海飞机制造厂、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等上海(北京)百家企业联合组成。该公司提出的战略构想是,利用海南的政策和资源优势,利用上海的技术和管理优势,利用北京的信息和人才优势,把海南作为基地和门户,上海作为母体和后方,北京作为桥梁和窗口,美国作为纽带和通道,在海南建厂办实业,发展外向型创汇产品。

巧妙的设计,独特的优势,有效的起步,发展的潜能,使海南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也展示一片灿烂前景。

——《有胆有识,志在宝岛——记海南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原载《明日》双月刊1989年6月)

当我把海南公司(国际经济实业总公司)成立的消息,带到北京的美国大公司中国代表周三午餐会时,正急于寻找投资机会的各大公司,都对此表示了浓厚的兴趣。西方石油中国公司总经理李迪俊和通用电气(GE)中国公司项目经理孙长桂,当场向我提出了合资开发海南的希望,西方石油计划与我们的董事单位上海金山石化公司合资在海南建立化肥厂,而通用电气则设想与另一董事单位沪东造船厂联手共建海南各地小水电站。

海南公司成立后的首先之举就是聘任一位总经理,在董事会上,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了我。但刚接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这一乱摊子的我,根本不可能“兼”此重任,最后决定由上海企业家协会秘书长李忠耿出任。尽管大家都觉得这不是理想的选择,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也在情理之中,廖化也是蜀汉最后一员有胆有识的儒将

在1989年2月24日的董事会会议上通过正式任命后,李忠耿就带着他的一个外甥,一主一仆奔赴海口,开始着手公司的筹建和运营。天时地利人和,人们都对海南总公司的发展前景十分看好,四大银行相继前来,主动表示提供贷款,一些捷足先登海南的红二代也都闻风而来,提出与上海集团合作的请求。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在心中暗暗担心的事渐渐显露出来。首先是李忠耿身在曹营心在汉,经常自己在上海处理秘书长的事务,而让一个毫无涉世经验的外甥独守公司看门,引起上海几家董事单位的不满。其次是并无实际经营管理企业经验的他,对公司在海南的运营提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和可行的项目,除买了两套并不理想的楼房作为办公、宿舍用房外,公司交出的成绩单基本是一张白纸。一个现实的马谡已经浮出了水面,而更令人深感不安的是,蹲着茅坑不拉屎,他拒绝与别人合作,排斥董事会派出的接替人选。当时上海滩上有名的能人、沪东造船厂厂长李庆科到了花甲之年宣告退休,被董事会推荐接任海南公司总经理,他本人也愿意继续发挥余热。然而到达海口却遭李忠耿的冷遇,致使他气愤地拂袖而走,从而使公司真正陷入不可救治的泥淖之中。

在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第二天,原来打算与公司合作合资的西方石油和通用电气,在一夜间撤走了北京公司和办事处,更使海南公司的发展雪上加霜。公司日渐亏损,尽管舅甥二人还算守规矩,不敢奢侈浪费,但却是坐吃山空。1989年底,公司董事长、飞机厂厂长景德元以工作失责为由向董事会提出辞呈,并建议撤换原总经理,推举我为董事长兼总经理。董事会一致通过决议,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期望我起死回生,把亏损的资金缺口填上后返还各家。于是本来我是被上海“百家”邀请入伙,最后却反客为主,而且成了独挑重担的孤家寡人。望着大家无助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我实在感到难以推脱,就鼓足勇气接过了这副担子。至于未来我当然不敢夸下海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尽我最大努力做吧。

前任离开了海岛,后任的我又无法脱身京城,正当我急于调兵遣将去镇守海口空城时,在那场政治风暴后重返北京的西方石油公司中国公司总经理李迪俊来找我,向我推荐了一位在鞍钢工作不久的北大毕业生王起。原来这位虎头虎脑的东北年轻人志在开发海南,愿意辞职独自南下,但希望在海口有一个栖身之地。我们双方一拍即合,尽管海口的公司气息奄奄,但终究还有两套破旧房子供他住宿和工作,他也不问报酬待遇,表示会尽最大努力挽回颓势,并很快就飞赴海口。帮人帮己,得友多助,不管今后王起的业绩如何,至少已经有人代我看管空房了,要知道当时并无多少人愿意离家弃业去天涯海角创业。

王起到任后不久,我与对开发海南极有兴趣的日本合作者中川真一接踵而至,在王起建议和陪同下一起到了三亚,受到三亚市长王永春的热情欢迎。中川一踏上三亚这座美丽城市,就立即爱上了这里的一切,决心要为三亚和海南的建设发展尽力。他在对三亚进行细致考察并亲自在浅海区潜水探索后,提出了一项海产开发计划,由他投资并与海南公司共同经营。中川是个说干就干的企业家,在王永春市长主持下,三亚市政府、中川株式会社和海南公司三方签订了合作开发意向书。1992年3月9日中川在日本大阪举行《友好21’》创刊祝贺会,他特别邀请了王永春、王起等人前往参加,不仅在杂志创刊号详尽介绍了海南省的投资环境、项目及优惠政策,还专为王永春在大阪举办了一次海南经济研讨会。

由于突遭日本泡沫经济的冲击,中川的资金最终无法到位,致使海产开发项目搁浅。具有经营头脑的王起,向我提出尽快转让海产开发项目的建议,经同意后他一鼓作气与买家顺利成交,成为海南公司成立以来唯一一个盈利的实例。尽管所得不多,但终于填补了七家企业亏损的资金,并向各家归还了投入的全部股金,心有余悸的七家股东随之全部退出海南公司。此后海南公司再无回天之力,就如《儒林外史》中描述的燃着两个灯芯的油灯,灯火不久就耗尽灯油而熄灭了。

没有基础的梦想无异于幻想,碰撞出来的星星小火,不可能点燃起熊熊大火,去染红西天晚霞。经过辛苦尝试和努力,终于未能闯进幸运之门,梦想家的梦碎了,追梦人的梦也醒了,留下了遗憾、叹息和对许多热心支持者的亏欠。

随着公司最终悄无声息地关闭,我的梦也就永远失落在梦中的琼岛了,然而在我的脑海中却永远漂浮着梦一般的琼岛。

海南岛啊!你是岛还是梦?

青春在暖风中复苏

爱情在夜幕中相逢

愿望在关怀中实现

苦难在温馨中消融

海南岛,梦中的岛啊岛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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