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马启代/路也/寒烟/孙方杰/阿华/东涯/紫藤晴儿/小西/藏海英/陈亮/辰水
山东诗人专辑
诗中有流光枯荣的声音
◎马启代
天空的体温正在下降。我看到了热量隐退的影子
石头要把暖缩回内心
人把梦撤回梦里
蓝愈来愈高,让人心酸的那种蓝,跑满了棉花
菊花的额头一点不烫
枕头上山河津凉
——美总是猝不及防,在最柔弱的时节击中我
诗中有流光枯荣的声音
适合我收获和仓储
山 风
◎路也
从峰巅沿盘山路下行,迎面而来的风
把我拥抱托举,吹拂得衣裳和长发往后飞
揪我脱离地面
回家的路被大风拴住,系在我的腰间
我越走越快,比正在黑下来的天光快,比酒驾快
这么有上进心的人
为什么一走下坡路就感到无比畅快
风一定来自某个山洞
肺活量测试,把深深的喉咙收紧又放开
驽风而行,骑在风的脊背
群山坐上副驾驶,一颗颗山头
脑震荡
在失重和迷幻中
从山顶滑翔至山腰,又朝向山涧
风的节奏和韵律掌管脚步
灵魂脱离形骸,走在更高处和更前面
泡桐花叹息着吐露香气, 青杨比上星期又绿了一寸
山枣树发育晚,说一口方言
拐弯时探身悬崖,瞥见虚无和深渊
白色月牙儿在飘,空气中有透明梯子通向它
层叠岩壁在飘,晕染成水墨
信号塔在飘,声名远扬
春天在飘,已接近末了
忽然在一个垭口望见了夕阳,只有它不飘
它像一个草莽英雄,胸臆间的豪气
正把地平线压扁
风在山脚下渐渐平息
我慢下来,降落,停靠,又拽住了尘世的衣襟
伤 口
◎寒烟
如果我有一个伤口
那肯定是世界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
那年冬天,我带着半颗心
走向大海
不是去寻找另外半颗
只想碎得更彻底,像一个末路狂徒
因此,大海的闪光才被我看成
一万把斧头的锋芒
一个伤口里有挥霍不完的黑夜
每个黑夜都是被眺望固定的尽头
大海泛滥我全身的血气
让我安静,让我着迷——
只有这更大的伤口才能把我安慰
只有这儿才有为伤口保鲜的盐
逐渐的别离
◎孙方杰
我看到的东西,都有些貌似。
这天早上,我遇到了三个人
一个貌似怀孕的人,正从一滴露珠上
寻找婴儿般的静谧。
一个貌似养鸟的人,手里提着一片树林。
一个貌似开怀大笑的人
他的嗓音越过了广阔的田野。
上午,我在乡村溜达,遇到
一个貌似精神病的人,他一动不动
以一个固定的姿势仰望天空。
一个貌似桃花的人,把一盏灯
拧亮,给另一盏灯上紧发条。
一个貌似割草的人,镰刀伸进水里。
一个貌似牧羊的人,鞭子甩到石头上。
中午,我赶往城里
遇到一个貌似旅行的人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隐入了一群人。
下午,我来到城里,遇到
一个貌似僧侣的人,携着一位少女
仰天长问而不求回答。
一个貌似老实的人
目光狡黠,在太阳下算计一株发芽的菩提。
一个貌似石匠的人,在整理一片废墟。
一个貌似流连时光的人,对着晨钟
暮鼓,落花,尘埃,赤诚地敬礼。
一个貌似守口如瓶的人,仿佛故意地
把幸福和悲苦藏在命运的深处。
黄昏,我来到广场
遇到一个貌似寂寞的人,向我打听
刚才那阵风,是否赶在了一场雨的身前。
夜晚来临,我不愿再遇到什么人了
可是,我遇到了我自己
非常貌似这些被我遇到的人。
而这一天貌似一年,一年貌似一世的时光
正在做着逐渐的别离……
十月的堤坝上面开满了我的野葵花
◎阿华
我们挥霍着激情,不懂得节制
在梨树镇的青山绿水之间
戏水,歌唱
用枝条嫁接玫瑰
此地山高水远,我们儿女情长
我从没想过,要像候鸟一样
飞向南方
做为一个敏感的人,我在风中长大
但内心有阳光,也从不怀疑人生
我把鸣笛当成是天使的小号
把桃花看成是半遮面的美人
我的纸张上面
全是关于故土的溢美之词
差不多每一个热爱乡村的人
都是浪漫主义者
但我不想附庸风雅
只想借助文字的力量
说出一个事实:
完美的生活它曾经发生过
就像现在
你看,你看
十月的堤坝上面
开满了我的野葵花
渔岛小镇
◎东涯
它浮在海面,依靠锈蚀的缆绳
与陆地保持有限接触
石头垒起城堡
坚固的内心装着旧事、喧哗
和不染尘埃的秘密
它的幽僻超过野草地里隐秘的浆果
大石路上流动的异域口音
只是匆匆过客读不懂
小镇的孤独
海岛周围泊满船只,有人从这里启程
带走海草暗昧的气息
很多年了,他们中的一些人
再也没有回来……
白鹭在海面低飞,看得见
和看不见的虚无随着云雾升腾——
小镇浮在海面上
我们浮在人世间
青铜之下
◎紫藤晴儿
无疑是一个时代的发言,那些无法把握的锯齿状的回响
正如某种意义催促着一种狂喜
死亡过的睡意再次带着神秘而来
无论它以哪种身份(失语的陪葬品,模糊过指纹的酒盏,
或是兵器中交战的阴影,迟钝过记忆的农器……)
它们都是在被历史追赶
又被自己所遗忘过的高温熔点
然而永不被颓废的铭文正在凹凸的镌刻着
光阴的无力
仿佛以一种持久的生命力而洞彻
万物的秩序
隐形人
◎小西
雨天,坐车
一个人去海边。靠窗的座位空着
凹下去的部分,盛着浅蓝的雨水。
一直把左手放在空位上
我承认,因为爱或者失望
心底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那个隐形人
一会闪在身后,一会嘲笑我
弄乱我的长发。
也许,此刻他就坐在身边
脸侧向窗外,手里攥住一只
湿漉漉的白鸽。
楼下的声音
◎藏海英
沉重,尖利
冲撞着地面
楼下的人在挪桌椅
也许是床
十分钟后,又往墙里钉钉子
停下。又钉
我侧耳听着
这些类似于我正在干的活计
在深夜
黑暗中
身体的地下室里
我继续听
没声音了
也许钉进去了
也许放弃了
落 日
◎陈亮
落日委实疲倦了,但熬到最后一刻仿佛被
打了鸡血,突然抖擞起来
它想亲眼看着那个弄瘸了腿的泥汉
摇晃着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娘常年瘫痪
没人来伺候她的屎尿
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半瞎的光棍老人
从地里挑出一担地瓜,不留神
被石头绊倒,他摸爬着捡拾那些混蛋的果实
突然堵了气,用荆使劲抽打起自己来
——老槐树背过身去,鸟兽心绞目乱
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忙着割草的哑妮
她的棉条篓里还很浅薄
她身体里挤满了牲畜们饥饿的叫喊
她的初潮来了,却浑然不知
身后的草坡成了红草
它想亲眼看着那头已吃不下嫩草的牛
还没捱到村口,就轰隆——
歪倒在地,再也不想起来
愤怒的主人把铜牛鼻都给拽断了
它想亲眼看着几个在村北挖坟坑的人
村里已经捧起笙乐,他们挖的很卖力
没看出来悲伤——挖完了把工具一扔
点上烟,先躺在里面试了试
似乎很惬意。风吹着他们,很快就黑了
民国时代
◎辰水
已经在教科书上远去的民国时代
如今又活在谁的口中
那根还未割断的辫子
一生在外祖母的父亲的心中摇晃
他这个清朝的遗子
在日军赶来前弃村逃亡
他的衣裳还被泡在前朝的雨水里
一年复一年
竟然变换了颜色
他的弟弟参加中央军
至今未归
几次寄来书信
民国的钞票还在流通
民国还在信中
国破后人还在
只是口音已各不相同
(本期组稿:紫藤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