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生命的高处
我的办公室在七楼,每当感觉眼睛酸涩时,我便会拉开窗帘,俯瞰校园。
向窗外看去,土坡的弧线变得平坦,草地的起伏与细节变得模糊。原本光秃秃的、只留枝干撑起天空的树林此刻成了“灌木丛”,树枝密密地交叉着,间隙中填补着地面上的落叶,反而让尖锐、狰狞与嶙峋变得圆润、毛绒与丰富。我莫名地相信,如果一场大雪落下,会被它们全部拦截在半空,而不会落到地上。
俯瞰对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用另一种视角去观察我们生活的空间,生命投下的影子在坐标里抵达了另一个区间。
自诞生以来,人就是不会飞的。在神话里,人是由泥土捏成的,所以人只能属于大地,从大地中诞生,也最终回归大地。
我们的一生都在地上,虽然不像石头、野草那样匍匐着,却也达不到一棵树的高度。比如说梧桐和松树,只要它们长得枝繁叶茂,就可以挡住一个人和天空的交流。
所以,人们把楼房建得越来越高。
在楼上,可以看见天空更“真实”的模样。在远方,霞光还在缱绻,仿佛是岁月的伤口里缠绵的浪漫。于是,人对时间重新有了熟练的把握。在没有手表的时代,人们就是通过观看天空的颜色和亮度判断时辰的,而此刻,我在楼上,也重新捡拾起了这项能力。我相信天空是有心情的,当人站在楼上,以近似平视的目光去观望时,便能听懂云卷云舒中光芒的每一点缭乱。
在楼上,可以拥抱不沾人间烟火的阳光。城市中,阳光是一种难得的资源,当它从地平线跋涉千万里来临时,是经过了漫漫远方和高楼大厦的层层拦截,遍体鳞伤、丢盔弃甲后才能到来。
或许,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到难得看到的光芒,看到另一个维度的一天是如何开始与结束,看见高于日常生活的灵光,指引着全新的存在与探索。换句话说,也只有站得高,才能被阳光看到。古语有言,紫气东来。它不会去尘埃里垂钓,等待愿者上钩,它只会在高处寻找一个合适的归处,用曙光里的预言带来成全与祝福。
不过到了晚上,楼上的人就被黑暗与大地剥离。在地上,人可以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但在楼上,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这才让人想起,我们的根始终在地上。夜晚的时间应当低垂,把自己还给大地,休养一夜后,再重新向着高处而去。
母亲曾告诉我,以后买房子一定要买一楼的,这样才能“接地气”。她说,人是不能离开大地太久的,人的脚底是涌泉穴,只有站在地上,才能感到大地涌出的生命力,得到它深厚的滋养。
她这样讲也有道理,毕竟人类千万年的历史都在地上。只有站在地上,我们才能和唐宋元明清站在一起,复苏长江黄河的血脉,感触到每一个盛世留存在时光里的印记。
只是在白天,我们还是要不断地向上,这是社会的逻辑,也是生活对我们的要求。
如果楼层到了两位数,比如在二十多层的楼上,那么地面的故事就更加渺小。眼中只有制式的楼房和反光的玻璃,从近处的亮白一直到远方的灰蓝。当阳光一点点从耳朵里清除浮世的声音,你不禁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它是应该向高处寻,还是向低处落?我们拼尽半生就是为了让自己越来越高,直到不接地气,成为挂在高楼上的一只风筝吗?除了在路上的时间,我们的生命都被定格在了高维的天空。可天是没有尽头的,生命却有终数。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自己设置一个知足的天花板,提醒自己,越是靠近天空,越是远离大地,远离归处?
这也就是登高楼与登高山的区别,前者更多地关注人世的苍茫和匆匆,后者则偏重于存在的渺小和短暂。
现在,我经常会去办公室。因为只有在楼上,才能看见平顶屋上的积雪保存得多么完整,看见立体雕像呈现出的另一种风情,看见日月在地平线上伟大的诞生与沉没。
我们在高楼上,同时亲近天空与大地、古典与现代,历史与未来便在我们身上达成了巧妙的和解。
编辑:张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