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还魂证前缘,贾宝玉展裘触旧情(吴氏石头记99-100回)
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后二十八回
作者:吴梅村
(今日两章,若14000字)
第九十九回:林黛玉还魂证前缘,贾宝玉展裘触旧情
诗云:
苏州旧梦金陵魂,颦卿情尽入仙门。
新妇故宅意可平,公子腹知拭泪痕。
话说宝玉刚念完诔文,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黛玉穿花度柳飘然而来,身上仍穿着家常衣裳,睁着一双含凄似泣的眼睛瞅着他,宝玉不觉欣喜若狂,上去抓住手道:“妹妹原来没有死。这回可好了,咱们又能在一处了。”一摸,手却是凉的。
黛玉凄然道:“哥哥何其痴矣。我早在暮春三月死了,就吊在这棵槐上。因听你一番痴情感念,妹妹颇为愧疚,故来劝劝哥哥。不要为我枉自伤悲,我是个有罪人,不配让哥哥牵念。你忘了妹妹吧。”宝玉听罢怔了,霎时如轰去魂魄一般,滚下泪来道:“妹妹怎么不等我回来就独自去了?要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处,你把我孤零零的扔在这浊世污地,活着又有何趣?”
黛玉道:“哥哥勿要有这般痴念。妹妹死有余辜,怎能连累哥哥为我一死?”宝玉道:“妹妹有何罪过?哥哥甚不明白。”黛玉发出一缕悲音道:“妹妹没有护好家门,听信奸人谗言,误杀好人,弄的家败人散,妹妹死不瞑目啊!”宝玉见他说的悲切,眼中却无泪滴,甚为奇怪道:“即便如此,哥哥不怪你,只恨老天不公,生生拆散你我。”黛玉道:“哥哥不怪罪妹妹,妹妹亦悔恨自咎,只求哥哥别再记挂感怀妹妹,我的眼里早已泪尽,此生还够了给你,咱们的缘分也一笔勾消了。”宝玉听他说的奇怪,乃道:“妹妹何出此言?”黛玉道:“你我前生缘定。我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绛珠仙草,哥哥是天界赤瑕宫神瑛侍者。你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用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你,以偿还君之灌溉之情、甘露之惠。既然吾泪还尽,前缘已证,我还怎么再拖着哥哥为我挂虑,你叫妹妹又用什么报答你的厚爱?”宝玉听了,如雷灌顶,不觉哭道:“你我何分彼此!没有妹妹我活着又有何趣?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黛玉黯然道:“想我从苏州乘舟投奔府中,祖母、舅舅、舅母无不疼爱,姐姐妹妹们也是待我亲密友爱,这园中一草一木、一蕉一鹤,一亭一阁莫不让我牵念,如今人亡物非,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一处处断井颓垣、衰草寒烟,令人心伤,可是李后主说的:'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宝玉泣道:“自从不见了妹妹,我每天都似度日如年,以泪洗面,想念妹妹,谁料想,妹妹竟舍我早先一步辞别红尘了,天地是如此惨淡,人世是如此凄凉,相思是如此痛楚,怀念是如此断肠,春花秋月、前尘往事、一切都变了。”
黛玉悲道:“咱们好歹是团聚了,可紫鹃、雪雁等又在何处?我有多少牵恋的话要同他们说,可眼前是空空无一。”两人望着飒飒秋色,荒凉景境,却见西風卷起团团枯蓬,不知飘向那里。两人互诉相思之情,依依难舍。
黛玉道:“妹妹也是偷空跑出幻界,如若天神知觉,妹妹回去又要遭罚了。哥哥忘了妹妹吧,我得赶紧回去了,哥哥保重!”说完一闪,又不见了。宝玉两手在空中乱抓,大哭道:“妹妹,你上那里去了?快回来啊,哥哥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妹妹怎么走的恁快!”只见風吹柳摆,落叶纷纷,那里还有半点影迹?宝玉仰天哭道:“苍天何其毒也,夺走我的眷恋之人,我如今又成孤家游子,这世上怎么都这么无情?”
忽然,天下起了大雨,宝玉仍在雨中指天而诉,浑身淋个湿透,仍不肯挪动步子,口中喊道:“林妹妹,我要你回来!你别丢下哥哥啊!你回来啊!”料着无有回音,不觉黯然低下头来,望着大地不语,眼中满是落寞冷寂。
忽听柳树后面有人喊:“宝兄弟,快到这儿避避雨,怎么呆站着凭雨淋去,真痴人矣!”宝玉回头一看是宝钗来了,也不搭言,低头走了。宝钗急忙跟上,两人来到亭里坐着。
雨已经停了,宝玉望着遥处不则一声,宝钗道:“你怎么一声不吭离了山庄走了?那边都找疯了。”宝玉道:“怎么我就不能回来瞧瞧吗?”宝钗生气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还羁留了你不成,真是好心没好报。”宝玉道:“那我也问姐姐,姐姐怎么骗我说林妹妹跳井死了,害的我们没能见上一面。”
宝钗道:“这就冤枉我了,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再说那时你真的不可贸然回去,赵姨娘心毒的那样,你又不是不知。”宝玉道:“是我错怪姐姐了,刚刚我在那树下见到林妹妹的白骨,我想把他葬了,姐姐能否助我一把?”宝钗道:“我和他姐妹一场,怎么会这点旧情也不念?我来时就带了袋子,万一见着颦儿的尸骨,也好装了,再把他葬了,不能让他做个孤魂野鬼。”说完,不禁捂口抽泣了起来。宝玉见他伤心,自己也哽咽着哭了,泪珠儿流了一脸。
这时,雨又止住了,宝钗擦着泪催宝玉跟他到槐树下把白骨装了。宝玉望着宝钗暗想:“他不忘旧日之情,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不可小看了他。”两人到树下匆忙收拾了白骨装在袋中,宝玉背着往园门走,宝钗随后跟着。
两人来到城外,却见黄土垄上荒草萋萋,青枫白杨,遮掩座座坟冢,乃是贾氏祖茔所在。只见那边隐隐走来一荷锄农夫,宝钗招手要他过来,掏出些碎银子给他,要他掘坑将黛玉白骨埋了。
农夫在垄中挖了大坑,将白骨一一放妥,扬锄添土,不多会儿堆成一个坟丘。宝玉宝钗站在坟前落泪凭吊多时,农夫回去找些纸錢,点火烧了。一缕青烟弥漫空际,熏的宝玉泪眼婆娑。宝玉定定望着坟丘哭道:“妹妹,我对不住你,连个棺木都没有,竟这样草草埋葬。我羞愧无缝可钻,只骂死自己。以后你在这荒郊野外,岂不冷清寂寞?待将来玉儿化灰化烟,再葬在这里陪你。”宝钗也哭道:“颦儿安息吧,姐姐还有甚多亲密的话,日后就只能跟灯说了。”二人望了望远处,却见西風吹遍村落,黄叶满天飞舞,陇上漠漠清寒,甚是凄凉惨淡。
宝钗劝宝玉回紫檀堡,宝玉道:“就让我在府里再住几天,也好怀念旧人。”宝钗擦泪道:“我也到原来住的地方待几天,日久不来,确实也想的慌。”两个赶往贾府来,路经乡间岔路,见那边柳树边亭子里坐着一个麻子,围着一堆人拭泪听他说着什么。
走向前来,原来是个说书人,口中念叨:“杀,杀,杀,痛睹国亡十有八,戮男淫女屠全城,孺子老弱尸枝趴。哭,哭,哭,千里弥望人烟绝,贼寇残绝吃孺妇,惨苦万状尽殃害,瓦屋楼阁尽毁诛…”
宝玉驻足欲听,宝钗不忍听闻,劝宝玉离开,两人回到府中,宝钗自去梨香院一探。宝玉则往怡红院来,只见庭深门掩,绮疏雕槛蒙尘,花木枯败,一派红稀绿瘦,飘叶声声寒,斜飞透纱窗,憔悴人归后,流光把人抛。园中丫鬓風流云散,听不见娇笑俏骂。晴雯秋纹何在?唯有自问清風,不觉泪流如泻,空自嗟叹感怀。
宝玉掀了葱绿撒花软帘进去,只见四面墙壁铺满尘灰,墙上琴剑瓶炉已不知去向,锦笼纱罩变作蛛网污迹,金彩珠光顿觉黯然失色。书架倾倒,书籍散落一地,被人踩的纸破页污,衣镜碎裂,照出百个憔悴颜容,床上红绡帐落,摊在地上,锦被塞在床下,显出几个齿痕。宝玉拾起帐子,又篷在床阁上,往床上一倒,忆起旧时情景,泪珠儿早把枕头打湿。
忽见宝钗进来道:“屋子乱的很,以后还要住着,咱们收拾收拾吧。”宝玉急忙起来,同他忙碌着拾掇一番。宝钗坐在椅子上把书本磊好道:“什么少了都好,就这些书不能丢。”宝玉听了不语。
一时天色暗了,宝钗到街上敲开几家住户,出錢买些吃的带了回来,陪宝玉坐在桌边吃了。宝玉此时身无一文,纳受宝钗惠赐,也颇为感激道:“还多亏姐姐相助,小弟实在惭愧。”宝钗道:“都是亲戚,说这些干什么。”
宝玉也确实饿了,似風扫云卷一番吃个干净。宝钗看着笑了笑,又催他安歇,自己回梨香院睡去了。宝玉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自己以后无所依靠,孤苦伶仃,日子又该如何度过,只到夜深才朦胧睡去了。
第二日,宝钗又陪他把荣宁两府逛了一遍,见了些断壁残垣,寂寞池苑,風卷枯草寒气凉,坠叶成阵飘阶砌,往事渐远。故人何处?今生难报深恩。一襟幽怨,满腹悔恨,新愁旧愁堆积。蘼芜杜若,零落風化,慈颜仁亲今日懂;残荷横斜,满地凄婉,不尽苍凉清泪。又到祠堂跪拜了良久,不觉又到了黄昏。宝玉见宝钗不顾辛劳陪自己游逛,毫无半点怨言,心里感激不尽,几次要他歇着,都被宝钗打断了。
宝钗道:“天都黑了下来,我去厨房里看看去,你先坐着。”于是来到厨房,见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可吃可做的。炉火已灭尽,菜蔬也不见半点,摇了摇头,离开贾门,到街上走来。忽见一老妪从门里探出头来,忙笑着上前道:“老妈妈,你家里有可吃的吗?我出银子买。”老妪道:“你是那里来的小媳妇?模样儿挺俊的,这街上好久都没有做生意的了,那还有吃的。家里倒有一坛子老酒,自从老头子死后,儿子被朝廷抓去打仗,也没有人喝了,一直都放在厨房里。”
宝钗道:“那就把酒卖给我吧。”从袖子里掏出些银子交给了他,老妪眉开眼笑道:“姑娘快随我到里面来,你住在那里,我亲自给你捧了去。”宝钗道:“不必了,我自己抱的动。”老妪带他进了宅院,把一坛老酒端了出来。宝钗接了,正要离去,忽见院子里卧着一只鸡,又问他卖不卖,老妪说:“家里就这个值錢的了,都舍不得杀,你拿去吧。”宝钗道:“你帮着把鸡杀了,熬成一锅,我再带走。”老妪到案板上拿了菜刀提了鸡到井边去了,宝钗则坐着候着。
且说宝玉在怡红院秉烛枯坐无语,忽见宝钗带了酒菜进来,脸上惭意更浓。宝钗要他多饮几杯热酒暖身。宝玉此时正值愁闷,不免借酒浇愁,多饮了几大杯,酒上了头,趁着醉意哭诉心中烦怨。宝钗也陪着拿帕子拭泪说:“怪热的,喝出一身汗来。”乃把外衣脱了,又把袖子挽了,露出一段雪白酥臂。
宝玉呆呆的瞅着他的胳膊发怔。宝钗顿觉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红了脸扭到一旁。宝玉借着烛光打量宝钗,脸若银月,眼似漆杏,堪比王嫱,妙似杨妃,不觉浑身躁热,凑近了细看那胳膊。宝钗拿手推他,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原来宝玉虽同黛玉定了亲事,然二人终未有夫妻之实,待到黛玉死了,也还是未破瓜之身,宝玉深悔误了一段佳缘,如今便不肯错过机会,便要抓紧了,嘴里含糊不清道:“姐姐好姿容,小弟倾慕许久,能否一亲芳泽?”
宝钗推阻道:“不可罗唣,宝兄弟喝多了。”宝玉听他说了,甚是懊恼,拿手去扇自己的嘴巴道:“我不是人,我是禽兽。”宝钗忙拉他手道:“宝兄弟休要自责,姐姐不怨你。如今你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再不扶持你,你这一辈子又该如何度过?既然宝兄弟对我有情,姐姐也会真心对待。愿将终身相托,望你以后莫要辜负姐姐才好。”宝玉听了,也不容他多说,一把抱住了,走到红绡帐里。
宝钗羞的满脸通红,不再推阻,任他施为。两人兴起意浓,成就鸳鸯,相眠了一夜。晨时宝钗挽着头发起来,见宝玉仍在酣睡,望望窗子天色大亮,便催他穿衣启程,同回紫檀堡。宝玉懒懒的躺着不动,对他轻轻一笑,宝钗嗔道:“懒虫要睡到几时,再不起来拿板子打手。”宝玉见他妩媚嫣然,又拉他再赴阳台,同领警幻所嘱之事。宝钗推辞不过,少不得又依了他。两个你恩我爱,不消细说。
宝玉穿了衣裳,同他匆忙赶回紫檀堡。薛蟠见他二人回来,动气道:“这两日你两个到那里去了,害的大家白找了一通。”薛姨妈见宝钗低头红着脸不语,宝玉也憨憨的微笑,明白了大半,把宝钗拉至内室盘问了良久。又出来对众人道:“宝玉这几日和宝钗成婚,大家都忙碌着办喜事吧。”薛蟠、玉菡、袭人、宝蟾都怔住了,又都笑道:“好事啊,恭喜宝姑娘、宝二爷了。”于是大家赶紧收拾屋子,忙碌起来。蒋玉菡更是忙里忙外,麝月也不言不语在屋外贴“喜”字。大家忙活了一天,蒋玉菡又拿出银子到外面置办了东西。
第二日,倪二、柳湘莲、冷子兴都拿了礼物前来祝贺。院子里热闹非常,又来了众多弟兄前来帮忙。宝钗从怡红院里带来当年晴雯补的雀金裘,要作嫁衣。宝玉拿着展开,想起旧事,晴雯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觉掉下泪来,心想:“宝钗生的圆润丰美,然俗世中相似者无可尽数,倒打了些折扣,未若黛玉、晴雯有绝代稀世之美,若能得晴雯相伴一生,也是美事一桩,晴雯未必不想嫁给自己,只是枉为他人做嫁衣裳,我等今生着实无缘。”不免添了些感叹。
晚间吉时已到,薛姨妈道:“按规矩要拜堂的,我已经叫薛蟠找了些戏子来吹吹打打,也热闹些。”,宝钗蒙着盖头,穿着雀金裘。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宝蟾做了傧相紧随,宝玉宝钗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薛姨妈受了四拜。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不消细说。
紫檀堡人声鼎沸,来了一拨人前来助兴。多姑娘同妓女云儿也来凑份子,大家猜枚行令,吆五喝六,狂笑不断。屋外鞭炮齐鸣,烟花腾空,众伙计都笑语喧哗,拍手望天。是夜薛蟠偷偷携了多姑娘到山下松间亭中偷欢去了。
次日一早,宝玉宝钗过来探看薛姨妈等。宝钗见薛蝌在正室坐着,问道:“兄弟几时来的,这些日往那里去了?”薛姨妈道:“你这个兄弟为躲抄家,在山沟里才回来。”薛蝌道:“如今外头已经不乱了。听人说又是平安之年了,新帝刚刚登基。我才从山沟里跑回来,听人说大家住在这里,今儿一大早就赶来了。”
薛蟠道:“邢家妹子有消息了吗?”薛蝌道:“自从贾府抄检,岫烟跟大老爷、邢大舅都充军了,想是还在路上走着也未可知。”薛姨妈因女儿才办喜事,不可谈些丧气之事,忙给他使个眼色。薛蝌会意,起身要薛蟠陪着,到花园里逛着去了。
宝钗宝玉又坐了一会,说了些家常话,也起身回洞房去了。薛姨妈见女儿终身有靠,甚为满意。正在高兴,忽见金桂进来,不觉扫了兴道:“你不在那屋子里待着,又跑来做甚?”金桂噘着嘴道:“姑娘出了阁,我也凑凑兴。怎么就不能进来了?”薛姨妈不耐烦摆摆手道:“去吧,去吧!那屋里有好吃的,你去吃去吧。”金桂道:“我是没吃过东西怎的?我只是来问问姑娘使的什么魔法把个娇郎骗回来的,我好学着点。”薛姨妈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动怒道:“你学个什么?你是有婆家的人了,你怎么胡扯起来。”金桂撇撇嘴出去了,又往宝玉、宝钗屋子里来,正见他两个在里面叙话,笑着上前道:“好一对金娇玉娃,羡煞人也!”宝玉、宝钗都不理他。
金桂望着宝玉半天道:“果然是个好模样,爱死个人。”宝玉道:“嫂子别疯疯癫癫的,外人看见笑话。”金桂道:“嫂子比他们疼着你。以后有什么难事只管找我,你那一大家子宅子也分给嫂子一份才好,别叫歹人都占完了。”宝钗怒道:“这是你做嫂子的说的话吗?简直是不知羞耻。我忍了你也有一段日子了,这家里没了你还清静些。怎么你就只会翻话滋事,没干过一点正经事?”金桂道:“姑娘是个贤惠的,我们都是小人,不如姑娘何如?”宝玉宝钗知道跟他说不到头,都转身出去了。金桂回头瞪着二人不语。
忽见袭人带众多亲戚笑嘻嘻走来了,宝玉、宝钗忙笑往里请,袭人笑道:“他们都是我的姨表姐妹,宝二爷见过的。”宝玉仔细一瞧,果然见过,是那年同茗烟去袭人家见的,内有一个俊俏非常的袭人表妹,就是在袭人家看见的,当年穿红衣裳的,袭人说他叫做银妋(按:“妋”原字被涂去)的。
宝玉打量他比宝钗姿容强了几倍,多看了几眼,银妋含羞笑看宝玉,又对袭人道:“我们是赶来祝贺的,明日走了,姐姐可有好东西送我?”袭人笑道:“好容易来了,怎么又嚷着要走,这回不多住几日,我绝不放人。”众人笑道:“我们倒不想走,只怕你管不起饭。”袭人笑道:“你们是笑话我小气,不肯给亲戚饭吃,我偏要躲留几天。”大家坐着站着说说笑笑,银妋因见宝玉容貌俊秀脱俗,生了丝丝情愫,打量宝钗,似乎不过如此而已,配不上这才貌玉郎,便有些不屑,暗暗和宝玉眉目传情,弄的宝玉也心猿意马,心乱如麻。幸好被袭人察觉,好言把表妹劝下山了。多姑娘亦曾几次骚扰宝玉求欢,皆被宝玉冷言打发去了。
且说李纨、贾蘭、贾菌母子逃出贾家,在山中隐居了起来,贾蘭时时到山上摘些野果拿回来给母亲吃。贾菌母子在山上一处荒地上耕作了几亩田。李纨在屋外支起竹篱笆,漫成一个院子,守着贾蘭在茅舍里读书。这日贾菌到城里逛了逛,回来对母亲道:“如今天下又太平了,城里贴满了告示说新帝已经登基。新天下不容再有战乱,要好好治理,大家过太平日子。街上又热闹了起来,做生意的都站满了街。”李纨在一边叹气道:“虽然如此,但我也不再想去那世俗场合居住了,守着蘭儿在这山上挺安宁的。既然世道平静了,我们也该到城外走一遭,祭祭家人。”
贾菌之母也擦着泪道:“事不宜迟,咱这就启程吧。”于是四人带了行李赶往贾府看了一番,见家破人亡,空寂无人,都哭成一团。又来到城外的青枫林里祭祀祖宗,只见衰草遍地,直通地之尽头,又添了几座新坟。忽见王夫人的坟边多出一坟头,立个青石碑。再一看,竟是“黛玉之墓”,不觉都放声大哭起来。
四人焚烧纸錢,摆了果品,正在痛哭,忽然看见小径上走着一人,是个尼姑打扮。李纨呆住了,唤道:“四姑娘,你怎么出家了?”惜春冷冷的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四姑娘,我是个出家人,只是打这儿路过而已。”李纨道:“好狠心的四小姐,绝情的很,连祖宗都忘了。既然到了祖坟前,就祭奠祭奠,怎么头也不回就要走?”惜春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四小姐,这些世俗之事与我无关。”掉头而去。
李纨四人都气的大骂不止,无奈惜春已经走远了。李纨等又哭了一场,才相扶着起身往山中赶来。一路上李纨对贾蘭道:“你要用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也为娘亲增增光,不要学那无情无义的四姑娘,连爹妈都忘了。”贾兰点点头。李纨又叮嘱贾菌也要好好读书,日后立身扬名。贾菌是个有志气的,道:“咱们家就靠我来兴业了,我岂能偷懒荒度时光?”李纨拍拍他的肩膀,夸道:“好孩子,婶子相信你,以后必成大气。”四人回到山里。贾菌母子因住不惯山野,要回城里去,又劝着李纨母子也一同去往,怎奈李纨心如死灰,不肯回去。贾菌母子只得别了他二人到城里去了。李纨母子送到门口,站在岗上见他们走远了,才转身回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邢岫烟魂断大瘐岭,赵姨娘命丧平安州
诗云:
自古豪华终一梦,君臣佐使蓬作冢。
汉宫唐苑伤零落,家山有恨君王空。
话说那日贾府阖宅被抄之后,贾琏因强娶民女,国孝家孝之中偷娶,罪不容诛,激怒圣上而被斩首。贾珍为了儿媳办丧事体面,花银子为儿子买个龙禁尉的执照,被查处关押流放。尤氏受牵连一同前往。贾赦因买官、霸占石呆子的古扇子也被抓获,连累邢德全、邢岫烟一同发配交趾。加上众多涉案的官员,用绳子捆了双手,一个随着一个,俱穿在一起,扛着锁枷,一路上由官兵持鞭吆喝着往南路赶来。
法令严酷,规定当年内必须赶往千里之外服役,众押解官怕耽搁行程,一路持鞭子催促众犯人急急赶路,凡有生了病疾者亦不留情,连踢带打,似赶猪狗一般,有的犯人活活折磨死在路途。
不觉行走了几个月,到了八九月份行到大瘐岭径道。正值十月梅花岭上香,邢岫烟孤苦无依,心里惦记着家里诸人,看见梅花绽放,想起当年贾府亦有此情此景,园中众人赏鉴梅花,宝玉曾踏雪寻梅,妙玉赠他一枝梅,亦曾想起诸多往事,越发怀念故乡,不禁泪流满面,大病了一场。官兵命在山脚下打火造饭,暂停行路。
原来这大瘐岭位于广东以北,又名梅岭,自古以来是闻名的险关峻道,山形极为崎岖不平,只有一条旧朝铺就的栈道直通西南。山上虎狼成群,毒蛇出没,又有瘴气侵人,一向少有人逗留。沿路长满了柿树,因正值柿子成熟季节,柿子都掉落滚动,把整个栈道都铺满了。放了几日,臭气熏鼻,众犯人中有多人染病。恰贾赦、邢德全、邢岫烟编在一队赶路。三人一路奔波劳苦,又闻了腐臭柿气,都病倒了。
贾赦本是老朽病身,怎经得起流放之苦,竟有夕阳落山之哀,乃拉着邢德全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只后悔莫及矣!”邢德全也哭道:“咱们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怎不想念的慌?”三个俱哭作一团。邢岫烟见贾赦扛着重锁枷压的脖子发红,病容发青,脚面脚跟红肿溃烂,面容枯焦,难以支撑,哭着要他歪着养养精神。贾赦老泪纵横道:“我是快要西去的人了,虽说造下无边罪孽,终身被贪婪所误,但世人有几人不系如此,偏我遭了报应,也是我的运蹇命薄。我死了不足惜,只是连累家人陪我受罪,我的罪孽深重,活着亦无指望,让我一头碰死了吧。”说着,摇摇晃晃就要往石头上撞,被邢德全、邢岫烟哭着拉住了。
邢岫烟哭道:“姑父莫要乱想,再咬咬牙就挺过来了。”贾赦摇摇头喘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了,我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你们要好好活着,以后会有释放回家的一天。”这时,一道被押解的几个犯官罪臣见贾赦不好了,都围上来瞧看。镇国公牛清宗,理国公柳彪、锦乡伯公子韩奇都含泪道:“咱们都是罪臣,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贾赦因崴了腿,走路疼痛,扎挣着要起来,踉跄着走不远,口中道:“我若再见一眼咱们的人,死了也闭眼了。不知咱们家现如今怎么样了,珍哥、琏儿也是不知死活,让人揪心。”
这时,押送官卒见贾赦走路踉跄,慢吞吞的,执起鞭子就打,嘴里喝道:“死老贼,走的这么慢,几时能赶到交趾,俺们如何能交了差?若推延时日,俺们也要吃罪入牢。”邢德全“扑通”跪下哭求道:“给官老爷磕头了,老人家崴了腿,走不动啊,行行好吧。”押解官不依,见贾赦是年高不久之人,因不敢违抗上命拖延时日,仍踢打不止,邢德全只得搀扶着他走。
修国公之孙侯孝康忽然指着坡上走着的一行犯人道:“贾爷爷,那不是你们贾家的人跟上来了吗?”贾赦、邢德全、邢岫烟仰头望去,只见贾珍、尤氏也扛着锁枷坐在坡上与众犯人等着炊饭,都哭着喊道:“那里坐的是贾家的人吗?”贾珍、尤氏转头一看,也哭着喊道:“大老爷,我们可见面了!”贾赦扎挣着要起来,踉跄着要过去,口中急道:“我再见一眼咱们的人,死了也闭眼了。”这时,押送官卒执鞭子扬着要打,嘴里喝道:“快老老实实坐好了,往那里跑?”邢岫烟“扑通”跪下哭求道:“给官老爷磕头了,那边是我们贾家的人,就让老人家和家人见一面吧。”
押解官不依,旁边众犯人都央求起来,说通融通融。押解官见贾赦亦是年高不久之人,就踢了一脚道:“滚过去吧,说几句话就快点过来。”贾赦连爬带滚的往山坡上摸索来。贾珍、尤氏把他拉了上去,三人抱头痛哭。贾赦颤巍巍的捧着贾珍的脸道:“你们受苦了,脸上身上都是鞭子抽打的血痕。”又见尤氏也满脸尘灰,瘦的不象样子,身上伤痕累累,大哭道:“咱们都被功名误了,到头来还不是漂泊异地?咱们贾家完了,子孙们现在还不知怎样呢。”尤氏哭道:“大老爷要保重身子要紧,莫哭坏了身子。”贾赦想到一家子竟然在这里重逢,不禁伤心悲泣。
又行了半日,忽队伍中有人生了瘴疫之病,已经蔓延众人之中。押送官卒恐疫情扩大,把若干得病者十几人扔到悬崖下摔死。贾赦终病倒气绝身亡,贾珍、尤氏慌忙哭喊道:“官老爷快来救人啊,有人昏过去了啊!”押解官急忙赶来,把贾赦抬到这边来,摸了摸鼻息,已经没有气了道:“他撑不住了,已经死了。”邢德全、邢岫烟悲声大放,对贾珍、尤氏哭喊道:“大老爷去了,痛杀人也!”贾珍、尤氏听见都悲恸欲绝,嚎啕大哭。邢德全哭着仰天喊道:“神天老爷,你看看地上的人吧,都为了一个'财’字而亡。这'财’字竟是那毒药,把人逼上绝路,厉害,厉害啊!”说完,往悬崖边奔去。众人吓了一跳,还未来的及追赶,只见他往崖下纵身一跳,展眼不见了踪影。岫烟、贾珍、尤氏都哭喊不绝,众犯人也陪着大哭。押解官把贾赦尸首往路边草丛里一扔,便催促众人快吃了好赶路。岫烟哭的难以下咽,官卒不耐烦踢了一脚道:“每次都是你吃的忒慢,拖延时日,又想挨鞭子了。”岫烟只得急匆匆把草根野蔬吞进腹中,不敢不从。
一时众人吃毕,又起身赶路。刚走没多远,忽见山上呐喊着奔下来一群强盗,都扬着大刀。众官卒吓的慌忙拔刀与众贼寇拼杀了起来。一阵血战过后,各有死伤。尤氏惨被贼人砍死,贾珍、岫烟都号啕大哭。众贼寇撤了回去,喊道:“如今皇帝已经死了,京城被人攻占了,你们还押解什么犯人,多此一举!”众官卒犯人都听见了,闹哄哄哭如雷震道:“朝廷完了,咱们亡国了,好不痛杀人也!”众官卒把犯人们的锁枷全都摘去,要他们散了道:“国破君亡,天下落入贼人之手,已经没人官你们的事了,你们都走吧!”众犯官一哄而散。
贾珍、岫烟也拉着手拥入人群中乱跑。谁知对山形不熟,乱跑了一阵,还是迷了路,不觉又都转回原路。忽然那拨强盗又回去叫了人往这边赶来。众官卒犯人急的没法,只得从地上捡了刀剑,迎上去与贼人一通厮杀。
贾珍、岫烟东躲西藏,钻入山洞中,却见里面盘桓着几十条毒蛇向他们扑来,二人惊叫着又跑了出去。只听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喊道:“我们都是汉人,不找戎羌报仇,却自己人打了起来,国破家仇何时能雪?”
犯臣子弟蒋子宁、戚建辉、裘良、陈瑞文等也都喊了起来,要大家住手。众贼寇听了,都停下手道:“言之有理。如今皇宫被戎羌占了,咱们汉人被人夺去权位,国仇家恨重比天高。咱们联合起来,组织队伍都反了,到京城把戎羌赶跑。咱们汉人仍做朝廷,恢复河山。”大家都泪流满面,站在一处齐声喊道:“誓灭胡虏,还我河山!”一时推举戚建辉为头儿,大伙儿编成队伍,浩浩荡荡往北方挺进。岫烟随从一病不起,几日后不治而亡,魂断庾岭。
贾珍将他和尤氏葬了,随众赶往京城,意欲和戎羌血拼,夺回大权。一路又招兵买马,壮大队伍,只惜沿路与新朝的官府血战时屡屡失利。贾珍在路上被官府军卒杀死。众人又退回某地养精蓄锐,伺机再发。因不知后来如何,故不敢妄拟,丢开不提。
话说赵姨娘、贾环在贾府被薛蟠、柳湘莲的队伍击败,逃到外地,又遭逢村户庄主组织的队伍围击,伤亡惨重,含恨退回平安州欲作休整。一时众贼进了破庙藏身。夜里赵姨娘、贾环仍在禅房密谋。马道婆见二人境遇不佳,生出异心,欲离了他们去投奔贾戎、贾蔷的队伍。趁着夜深,偷偷起来往门外去,看门的俱已睡着,马道婆匆匆赶路,在丑时找到贾戎、贾蔷的队伍寄身在古庙里,踏步便要进门,被看门的道士拦住了,喝道:“那里来的?快抓起来,偷偷摸摸的定是个贼。”马道婆扎挣着解释道:“哥儿不要误会。俺是来投奔你们的,我要找你们的头报个信儿。”
贾戎、贾蔷闻声出来道:“先把他带过来,好好审审。”马道婆点头哈腰给各位作揖道:“给大王请安了。”贾戎、贾蔷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不是姓赵的婆娘一伙的吗?跑这里来当奸细来了。”马道婆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来投奔的。想告诉大王一声,他们的人都在平安州的古庙里安歇呢,你们还不快点趁夜攻打了他们。”贾蓉冷笑一声道:“有这等好事?我只不信。你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不知羞耻的婆娘!要是听了你的话,带人赶往那里,必遭埋伏。”说完拔出剑来,将马道婆一剑刺倒。马道婆在地上扎挣着死去了。
贾蓉命人把他扔到外头喂野狗。只见冷子兴过来道:“蓉兄弟何太急矣!此妪所言未经证实,怎知是真是假?咱们权且信他一回,带了队伍杀到那里。若有埋伏,再及时退出即可,不妨一试。”蓉蔷听他说的有理,便把众贼赶了起来。
众人站好了齐往平安州来。赵姨娘、贾环刚脱衣睡下,忽听寺外杀声震天,有一喽罗来报说那起坏家伙又来了,吓的匆忙穿了衣裳,叫弟兄们快快持家伙抵抗。众人应了赶了出去,里里外外都杀作一团,呐喊声不绝于耳。
贾环要母亲在里面好生待着,自己提了刀跑了出去。赵姨娘在屋子里急的转来转去。不大会儿,一喽罗哭着来报说贾环被他们的人杀死了,他们来的人太多了,问怎么办。赵姨娘“哇”的哭出声来,嚷道:“咱们不行了,都各自逃命去吧!”自己带了些银两翻院墙跑了。
蓉蔷的一伙越战越勇,把赵姨娘的人杀的片甲不留。又到寺里寻找赵姨娘,却见靠墙放着一架梯子,知道人逃跑了,忙命人去追。又把寺里的金玉珠宝都装在口袋里带走了。
且说十二个戏子裹了珠宝逃走,贾蓉、贾蔷亲为前往捉拿,找了好多村子,没有寻到踪迹,这日探子来报,说西南有个村子,是个三岔路,众人必经之路,听村民说近来多有生人走路,贾蓉、贾蔷急忙带人去寻看,谁知赵姨娘也往这个村子来了,连夜往三岔路赶来,累的脚乏气喘,在田间的一处草垛间睡着了。
待晨起鸡唱,强睁酸目,扎挣起来,又起身赶路。刚在乡路上拐了一个弯,忽从草丛里跳出十二个人来,吓了一跳,展眼一看,竟是芳官、龄官十二个小戏子,忙点头哈腰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巧的很。”芳官等都围过来睁着怒目呵斥道:“挨天刀的臭婆娘!成日兴風作浪,做下无边罪孽,今儿便是你的死期!”都大喝着拥了上来又掐又打。赵姨娘口里骂着又挣又打,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早被按倒在地,被他们骑在身上挥拳痛击,只不大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芳官十二个挽着头发把赵姨娘往那边坡下河里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沉入河里不见了踪影。芳官十二个朝河里吐了几(按:过录本脱漏“只听'扑通’…吐了几”26个字)口唾沫,都道:“死娼妇,也有今日!”都哈哈拍手笑着走了。十二人各自背着包裹匆忙赶路。刚走了半里路,忽见那边奔来一队人马,正是蓉蔷的队伍,都唬了一跳道:“姐妹们快跑,他们追来了。”
蓉蔷一干人马见前面有人,急忙追来。为首的几个骑着马喊道:“戏子那里逃,拿命来!”芳官十二个都往庄稼地里跑来。幸好前面有条东西贯通的长河,十二人见河上停着大船。有个渔翁在撒网捕鱼,忙招手要上船。渔翁对他们不理不睬,十二人不顾衣湿趟着过去把渔翁脖子一卡,要他开船,渔翁坳不过他们,只得划桨把他们带往对岸去了。蓉蔷一干人赶来看时,他们十二个已经往对岸的密林里跑去了,不多时不见了踪影。蓉蔷一干人气的骂天骂地,无计可施,只好掉头走了。
且说新朝初建,又广贴告示昭告天下,说世道恢复太平,不许再有贼寇横行,要剿捕强贼。蓉蔷等只得把队伍谴散,各奔前程去了,一时也不知下落。冷子兴仍去做古董生意,柳湘莲则别了众人云游四方。薛蟠在紫檀堡闲居无趣,仍旧到集上开香料铺去了。
张德辉在铺里忙碌,忽听街上一片喧嚷,到门外一看,只见几个捕快抓着两个人匆忙走着,边走边嚷道:“如今世道清明,不许再有犯案滋事的。若有敢以身试法者,定抓不饶。”
且说贾雨村那日回到京城,却见流寇攻入皇宫,天下大乱,唬的带了家眷逃往村野避祸。等日久新帝登基,世道好了,又想谋个官做,找到张如圭等几个在京交的幕友,晓行夜宿,带了银两赶往京城谋官。因巧舌善辩,又花了些财物,买得金陵州县一职。即日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才老实了几日,便借着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为自己婪财,查出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夫愚民诸多弊端,假装出谕严查,要详参揭报。那些胥吏甚是畏惧,都把银子送往府中。雨村欣然笑纳,免去各人罪错,任他们舞私钻营去了。
且不说雨村怎么胡为,只说薛宝琴和梅翰林的儿子成婚数月,因正逢末世,梅家在宫里被皇上寻了错,都阖府查抄,所有子弟妻妾皆被带京治罪。宝琴见机识时,趁人不备,提前逃出梅府,赶来紫檀堡投奔宝钗。姊妹多月未见,未免抱着痛哭一场。宝琴哭诉梅家遭遇变故,从此自己无依无靠。宝钗便将他安置下来,和自己同住。
薛蟠、薛蝌也未敢亏待与他,时时要他在铺子里帮忙。宝琴有了安顿之所,脸上也有了笑意。这日宝玉在屋子里坐着烦闷,便找宝钗道:“咱们成婚亦有月余,我怎能闲吃闲住?我也找个生意做了,家里也有些开支。”宝钗道:“官人甚大点出息?男人一世以求取功名为紧要,岂能为了经商而把大事忘了?我带了一些书本,你从今儿起那里都不能去,在家好好读书要紧。以后还是考取功名为重。”也不容他解释,把门儿一关,从外头锁住,不许他出去。
宝玉经历一番磨难,早已对仕途心灰意冷,视官宦如禄蠹,见宝钗从外头锁了门,出去不得,气的拍门不止。金桂赶来,在窗外道:“我帮你找钥匙去。”转身却与宝琴撞个满怀,一声不吭要走,被宝琴拉住道:“姐姐要他正经读书,你却助着他,我告诉姐姐去。”金桂冷笑道:“你们都是一气的,想告就告去吧,我偏要去拿。”宝钗在那边探头看见了,急忙过来道:“嫂子越发混帐了,我们夫妻的事又与你何干?”金桂道:“你们拘禁人就不对,我看着不合适。”宝钗把门打开,怒道:“我就是开了门又如何?”金桂讨了个没趣走了。
宝琴道:“家里怎么会有这样混帐的嫂子,管起弟妹的事来了。”宝钗道:“这不是个省油的灯。有他在这里,总是祸害。”宝琴道:“我去劝哥哥把他休了,成什么样子嘛!”宝钗急忙拦道:“不可。哥哥以前也说过赶他出去,他就说要到外头编派咱们家的不是。要是他出去了,咱们家的名声可保不住了。”宝琴听了气的掉下泪来。
这时,宝玉执书出来道:“我一看书就头晕,姐姐还是饶过我吧,要我做个生意。”宝琴笑道:“姐夫这样子怎么都不象个生意人呢,要是叫你去做生意,不陪光才怪呢!”宝玉只得又进屋里装样子看书去了。宝钗进来道:“看到那里了?”宝玉没好气道:“才看到《孟子》上部。”宝钗拿了针线在旁边坐着,守着他读书。
宝玉虽有一万个不乐意,想起自己受宝钗相助,才有安身之处,宝钗毕竟是个高尚之士,乐于助人,世上罕有,不能违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看了会书。不觉又想起黛玉来,那泪珠儿似断了线的珠子把书都打湿了。宝钗一边见了,摸不着头脑,嗔道:“大男人哭个什么劲,读点书又不是叫你去死,哭成那样,真没出息!”宝玉只得把泪擦了,捧书吟读。
且说宝琴往宝钗房里走来,正见袭人端着茶走来,笑道:“家里又来了客人了不成?”袭人道:“宝二爷如今又用功读书了。我给他端茶过去,他读的渴了就喝上几口,润润喉咙。”宝琴笑道:“姑娘不忘本,真令人敬仰,我辈皆不能为之。姐姐也帮着宝玉哥哥够尽心了,想他家本是破败之户,他本是无可依靠之人,又没什么本事,姐姐还委屈嫁给他,可见姐姐品格之高,羞煞世人。”袭人笑道:“宝姑娘的好处不止这些,与他接触久了,没有不赞的。琴姑娘有什么打算,要不我给你说一户人家?”宝琴笑道:“我还不想再嫁,以后再提吧。”于是低头进了屋子。袭人望他笑着不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