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礼传家的大宅,门头雕着“梳头捉虱挠痒痒”(泉州印象二)

去了泉州一趟,感觉像遭遇了“杀威棒”,那个随处可见的“厝”字,知道什么意思,却不知道读什么。虽然去之前做过功课——现在叫“攻略”。时代不同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语言。“攻略”在属于我的年代,是“攻城略地”的意思,跟“侵略”近义。现在的年轻人血气方刚,胃口大,大概觉得去哪里玩就是占了那地儿,所以喜欢说“攻略”。
说叉了。词典里说“厝”念Cuo(入声),闽南语指房子,新厝就是新房,大厝就是大房。“朝北大厝”是庄朝北家的大房子。
朝北大厝位于晋江五店市文化区的状元街,路过的时候,它像一只鹤一样立在我们面前。这样说其他的房子一定不服气,因为它们不是“鸡”,把朝北大厝形容成“鹤立鸡群”的确不合适。那里的130栋侨楼,每一栋都别有洞天,说它们是“百花园”里争奇斗艳的奇葩更恰如其分。
庄朝北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菲律宾的华侨——我查了,泉州与菲律宾真的不远,据说现在还有许多泉州人跑到菲律宾“揾世界”(赚钱)。爱拼赢了的庄先生1935年汇款回晋江,委托族亲建这栋大厝,快建成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他把钱捐给国民政府支持抗战。向导说,占领菲律宾的日本鬼子很坏,知道谁把钱汇回中国,就双倍罚款,这样一来庄先生破产了。抗战胜利后,他儿子将大厝续建完工时,庄先生已经辞世。
乱世飘零,遗恨长永。庄先生没有看到最后落成的这幢五开间二进红砖大厝,坐南朝北,占地870平方米,堪称闽南古建筑的佳构。有介绍称它“用尽建筑之佳材,极尽雕琢之能事”,这固然需要钱,但钱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据说庄先生当时要求聘请最好的石工、木工来施工。
我像刘姥姥一样走进朝北大厝,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向导领着大家沿天井、廊阶、主厅、厢房……一路参观,她人长得漂亮,讲解又有趣,大家像一群蝴蝶簇拥着一朵移动的花。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用蝴蝶来形容女性,搞不清蝴蝶与花的逻辑关系。我也想跟着花走,但那些精美的石雕、木雕和对联更吸引人,入眼都是风景,拖泥带水地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就像童话里那只掰玉米棒的笨熊。
刚进大门时,向导指着大门的门楣问大家是否看出了什么门道。
每个人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瞅了半天,却不明究竟。我倒是看到两根祧柱上刻着八个字:行德、贵仁、以义、吉祥。
向导让大家看上面一组木雕,“看到没有,有四个人,一个趴在那儿在掏耳朵,一个伸懒腰挠痒痒,一个梳头的捉到了一只虱子,还有一个正打喷嚏。这叫《四快图》。”她说。
门头太高,木雕的人儿太小,向导说的人物造型看得不是很真切,我约略看出有一个坐在那儿伸着长腰在抓痒。她说的《四快图》我倒是知道,宋代诗人、也是福建籍的刘克庄写过一首诗:
一人筅耳手不拄,
一人坦背抓痒处,
一人理发虱禽获,
一人喷嚏虎惊去……
没毛不是脑袋的毛病,脑袋最大的毛病是胡思乱想。我不知道主人为什么没有雕“耕读人家、簪缨传世”之类,而把这《四快图》雕在门头上?不过看到生活中这种常见场景的生动造型,在高门豪第最“形而上”的地方,把最寻常的这种“形而下”的快乐,生动地摹状出来,每个人都会忍不住解颐。
快乐其实就是一种感觉,好听的音乐,好看的东西,香花美食,让人心酥的接触,就是快乐之源。成都的掏耳朵之所以走俏,就是因为舒服惬意,那种手如探汤、若痒若疼的感觉,让人神经兮兮,既怕又爱,除了痒酥酥的身体感受,更是心怡气爽的精神享受。
梳头捉虱也是这样,梳齿耙过头皮,不仅头皮酥爽,还把藏在头发中的虱子给耙出来。东晋时的王猛一边捉虱子一边纵论天下,那种旷达任性,是何等快意!捉虱在没有这么多洗发液的时代,就像嚼瓜子一样普遍。曾听母亲讲过一个笑话:村里有个人掉了门牙,说话漏风,有一次捉到一只虱子,咬牙切齿发誓“我咬得你成粉又成粉”,他念成“FangFang又FangFang”,现在想起就笑。至于挠痒痒的舒服通泰,相信每个人都有过提孩时代撒娇让母亲挠背的经历。
人与人吃不同,穿不同,坐的车子住的房子不同,但感官的快乐都相同,名人也常常为此快意。因“不合时宜”最后被腰斩的金圣叹,写过著名的三十三种“不亦快哉”,其中一种就是:存得三四癞疮於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台湾的才子李敖仿照金圣叹,也列举了自己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有一则是:在浴盆里泡热水,不用手而用脚趾开水龙头,不亦快哉!
我猜想庄先生应该是一个有趣的人,才会把一栋大宅弄得这么趣味盎然。文化者,以“文”化之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耳濡目染,一个人的气质、秉性、学识、教养“出脱”得也肯定不同。
我站在朝北大厝的廊阶上,神思邈邈,想象着这个诗礼传家的闽南侨绅家庭每日烟火生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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