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的县长干什么吃的?

《徐九经升官记》剧照
我念大学时,看过一部叫《徐九经升官记》的电影,里头有段“当官难”的唱词,几乎可以背出来:
我这被管的官儿,
怎能管那管官的官?
官管官,官被管,
管官、官管,
官官管管,管管官官,
叫我怎做官?
我成了夹在石头缝里一瘪官!
……
徐九经是玉田县的县令,俗称的“七品芝麻官”。其实这粒“芝麻”并不小,压在脑袋上胜过一座大山。国人怕官,称之为“芝麻官”,不过是阿Q心态作怪。
过去有句话,“郡县治,天下安”,一县之大,方圆从数百到数千平方公里,人口少者数万,大者十几万、数十万甚至逾百万,要做到“保境安民”,真的不是一件易事。
时疫肆虐,困坐愁城,无所事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当时各地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是不是如戏里所演的,每天送往迎来,征粮收税,在公堂上审几个奸夫淫妇、宵小之徒,公务之余就与当地的秀才吟风弄月,诗酒唱和,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写照?
合浦是广西大县,因汉代设郡而闻名。我常向外人“吹嘘”,此地乃中国最古老的郡治之地。手头正好有几册合浦旧志,且看一下民国时期的县太爷终日经营些什么活计。
书里有民国36年(1947年)的统计月报,合浦为当时广东管辖的“一等县”:“粤中各县,地域之广,以合浦为最。”,人口590341人,面积7358.75平方公里,现在的浦北县当时也属合浦管辖。
民国时县长的产生,由省里的民政厅长提议,经省政府议决后任命。在包括各种训令、通令、布告、往复文书的史料中,一个叫“宁可风”的县长名字出现特别频繁。
查了一下,这位宁可风是合浦相邻的灵山县人,生于1898年,毕业于中山大学的前身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当过记者,28岁就当了灵山县长。民国十八年(1929年)夏至十九年(1930年)六月任合浦县长。
有人喜欢给民国贴金,实际上那真不算什么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好时代。从民国元年(1911年)起,到民国38年(1949年)止,“38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合浦的县长有如走马灯一般,一共换了37位,最长的不过两年许,最短仅两月,真的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干了才一年的宁可风,接近于县太爷们任期的平均数。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2017年,合浦县一个民宅在施工时发现了一块《合浦中山公园碑记》,碑文就是时任合浦县长宁可风所撰。
碑文称:合浦中山公园,是原来的县长钟喜赓(曾任爱国名将陈铭枢秘书)提出,与乡绅接洽捐地选定了地址;李立民县长接任后与驻军戴师长一起,筹集4000元开工建设。自己任职后想到万事开头难,也不甘落后,与合浦人民上下一心,真抓实干,奋战三个月终于将其建成,还在公园东边城隍庙建了一个图书馆。(“念作始之实难,岂继述之敢后?……与邑人通力合作,历三阅月而园之规模觕具……更就园之东隅旧城隍庙址辟图书馆一幢”)。
这个碑文很有意思,将公园建设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贪天之功为己有,体现了“历届班子、历任领导”的作用。这大概是宁氏受过去官场弘扬的“循吏文化”熏陶有关,从中也可看出其官品人品不算太差。
合浦中山公园碑
宁可风受过新式教育,治理上颇有现代理念,特别热衷市政、卫生、教育等公共事业。先前在钦县当县长时,他也建了一个配有图书馆的中山公园。当时灵山风气闭塞,居民不知卫生为何物,死老鼠、死鸡死鸭,甚至死掉的死胎儿乱丢在暗沟里,弄得脏臭不堪,经常发生瘟疫。群众又迷信鬼神,求神拜佛,请僧人道士祛邪保佑。宁可风下令捣毁神像,拆除庙宇,利用其材料建造中山公园,同时修路植树,县城环境为之一新。
宁县长还号召各乡村将庙租收充教育基金,灵山的学校一下子由原来三十多间发展到二百余间。
在宁可风任合浦县长时签署的公文中,绝大多数都是社会事务,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民生福祉。主要有三类:
一类是市政建设。
在其任内的县政报告书中,记载有当时合浦县管辖的北海相关市政建设情况——
“北海地处合浦之南,北濒大海,为钦廉各属出口要隘。辟埠以来,人口日繁,商业亦从而繁盛。顾历来衢道狭隘,交通卫生略无顾及。”
正是开埠后的现实需要,自民国十四年(1925年)起,合浦在北海大兴土木,开工建设时称“大马路”、“二大马路”的中山路、珠海路。宁可风接手时,“赶速开筑”,完成了扫尾工作。他还着手修筑了猫行横马路和通中山路的佑安社路,以及佑安社路经法国领事馆到廉北车站的道路,重新修筑了洼陷损坏的东二巷等路段。
当年的二大马路,如今的珠海老街
一方面在市政建设上想法多多,另一方面任职太短,宁县长的遗憾显然大于成就感。在他的报告中,已有规划但尚未建设的,有升平街一段、大西街一段,珠海东第一市场连接中山东路邮局一段和德芳巷、金源巷;此外,北海中山公园和合浦东坡公园也在积极筹策,但因种种原因,“交卸在即,不及乐观厥成”。
二是卫生教育事务。
麻风病是当时令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英国教会在北海创办了“西南诸省绝无仅有”的麻风医院。因医院“毗连街市咫尺之地,内住疯人百余,其便溺脓血,毒水滥流水井,大碍卫生”,院长沈永年给县府打报告,打算迁往距北海三四十里的三合口竹瓦洞。
宁可风签发公函,称麻风医院“开办已历三十余载,有功于地方殊非鲜浅”,就外国教会允许购地还是租地等事宜,请示广东省民政厅,积极为其争取。
还有一份文书,是关于取缔教员用土话教学的训令。宁县长的训令极有意思,兹录如下:
查本县各小学,无论县立区立,几乎可以讲得是完全袭用土语教授,这种不良习惯,不但使学生看读语体文字发生窒碍,更将以养成狭隘的乡土观念,影响尤大。自此次通令之后,务望各该校长督率教员马上废弃土语教学,一律改用和标准国语相近的语言来做教授语言,切实改革奉行。
要知改革之初总有些小勉强困难,那是万不能免掉的,倘以稍觉勉强困难便因循下去,那真永无改进的希望了。
此令。
这种口吻,是否像父母谆谆教子?难怪县官过去叫做“父母官”,爱民如子的情状溢于言表。
三是各种禁革事宜。
这些文书包括“查禁招摇诱骗”、“严禁各团警刑讯人犯”、“禁革迷信陋习”、“查禁良娼杂处”“严禁卖妻陋习”、“严禁县属杂赌”、“查禁停棺不葬恶习”、“禁止盗窃寺庙砖石”、“查禁妇女束胸”、“取缔捐税机关私擅逮捕”、“严禁疯人出入街市”、“严禁乡人毁损公路电线”、“取消齐醮捐彻底禁革迷信”、“申禁盗拆城砖”、“重申溺婴禁令”……
这些以布告形式张贴在公共场所的政令,现在看来,都是一些社会管理的鸡毛蒜皮小事,当时却是一县之长的日常事务。
有道是细节是历史的注脚。这些公文史料,为观察辛亥革命后开启百年未有之变局,在社会层面的种种变化,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角度。像禁止妇女束胸和刑讯人犯,它对于当时社会的冲击,令人浮想联翩。
主政一方的县长,如此重视市政建设、卫生教育事业,着力革除迷信、赌博、娼妓、卖妻、溺婴等恶习,厉行禁止刑讯逼供、捐税机关私擅逮捕,这种施政重心的转移,表明在欧风东渐的背景下,社会治理的内容和方式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我尤其感慨的是,身处时代鼎革之际,宁可风决意做这些“移风易俗”的琐事,等于要改变一个地方沉淀千百年的文化。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他遇到的麻烦和阻力可想而知。
我猜想一方面,这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年轻气盛,受过新式教育,还当过记者,有一种改天换地的坚毅果决;另一方面,也是时势造英雄,时代风气激荡。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少壮派的新派人士担任各县主官,在两广一时蔚成风气。除了宁可风,他的继任者、合浦人廖国器,还有差不多同时期担任钦县县长的许锡清,也都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
“政声人去后,民间闲谈中”。当官称之为“上台”,不管自己如何看待,在老百姓眼里,上台的每个人自然就是演员,作为看戏的免不了要吱吱喳喳。1930年6月6日,广东省政府议决宁可风调回省里。去职时有人撰写了一副对联:
宁可风吹归大海
不教秽亵污廉山
后人说这是讽刺宁可风不守清行。我觉得似乎也可解释为赞扬他两袖清风朝天去,不愿意留在恶浊的地方官场,避免受到玷污的耿介之气。
附:据灵山县相关资料,离任后的宁可风在“七七事变”后为抗日变走,曾被蔡廷锴任命为抗日游击队的副司令,还曾营救过被国民党逮捕的地下党员,被告发“容共通共”。解放前夕,他利用社会影响劝说灵山县军政人员投诚。1949年灵山解放初期,曾获聘为县人民政府顾问。

阅人迷眼 读史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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