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九)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9、苦难的童年

韩江对童年的记忆是恐惧,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白天和黑夜的恐惧,在他初来人间的几年时间折磨着他。

在露着巨大砖缝的土砖屋里,病入膏肓的父亲和他同睡在一张床上。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苍白的留着稀疏黄发的头,深陷的干枯的眼窝和骨瘦如柴的软沓沓的掉到床沿下的手。

黑夜,经常有道士巫婆到家里装神捉鬼,凄厉的叫声和哀伤的哭声伴着烧黄表纸的火光浸透了这间土砖屋,浸透了他的童年。距离土屋的不远处,在一块垮塌的山体下面,有一口渣粪凼。漆黑的晚上,他经常看见母亲在凼边烧冥钱纸,火光映照着她蓬松的花白头发和衰老多皱的脸庞,一边烧一边颤抖地喊:

“……他爸,你黑地回来呀……”

声音是那样凄凉哀婉,在黑夜飘得是那样远。母亲起身从渣粪凼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撒冥钱纸一边喊:

“他爸,你黑地回来呀……”

韩江最怕母亲把这种声音带回家,仿佛跟在这声音后面跨过门槛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鬼。

他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魔鬼从屋顶瓦楞的空隙钻进来,从墙壁的砖缝钻进来,从房门的间隙钻进来,从窗户的镂空处钻进来,甚至从墙壁挂着的陈年旧画中钻出来……

他不敢睁开眼睛,可是闭着眼睛和睁开眼睛完全一样——黑暗中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魔鬼呲牙咧嘴,在床头走动,在被面跳跃,在空中倒垂着——像岩洞聚集的蝙蝠一样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俯视他,他害怕极了!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动弹不得;想跑,双脚捆住似的迈不开步。他本能地往被子里缩,用被子蒙住头,可是被子完全隔绝不住:一群魔鬼站在了他的眉梢,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无处躲藏,像逼到了悬崖绝壁……

他怕黑夜。他感到黑夜的降临便是魔鬼出没的时候。昏朦的黑暗中,到处是鬼,一块凸起的石头像蹲在地上的鬼,一蓬树冠像吊在天上的鬼,一根木桩像站在路边的鬼,一片晃动的树叶像一副狰狞的鬼脸,远处闪过的一星光亮像鬼火。竖着的一排篱笆,在他行走时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像打劫的拦路鬼。两根栅栏的空挡处,一闪亮,一眨眼,一个鬼影嗖地从那儿溜走……

到处是鬼,潜伏在暗处,阴森发绿的眼睛盯着他,随时猛扑过来抓他……他感到唯一的安全之处是站在灯下。这时母亲正做晚饭,锅里冒着白气,灶门口透着火光,一个用墨水瓶做的满身油腻的灯点着了放在灶头上。他双肘支着灶台双手托着下颏,久久地凝望着那团黄晕的温暖的光!偶尔母亲要他到堂屋去拿柴火把子,他不敢一个人去,非要拉哥哥走在前面。等拿到柴火把子往回走的时候,他又要自己走在前面,刚走几步就开跑,好像魔鬼就在身后黑暗的堂屋里,不跑就要被魔鬼抓去。他不敢从水缸里舀水,黑洞洞里透着一圈光亮的水缸,让他觉得那是幽深无底的洞穴,他害怕伏在缸沿伸手去舀水时,会被潜伏在水缸的怪兽抓住手拖下去……

他记忆中的童年的故乡,永远是阴沉沉的天,被一片黯淡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外出,他好似走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森林,各种妖形怪状的野兽,蹲在他看不见的暗处,窥视他,侵袭他。丑陋的穿着紧身泳衣的小矮人,从雨雾笼罩的水港驶来的一条小船跳下来,快速地用麻袋装着他运走。狡猾的蟒蛇贴着田岸的草丛悄无声息地溜上来,一下咬住他因蹲下拉屎而露出的小鸡鸡……蓼刺林,那个长满红蓼、蒺藜、茅莓、荆条和柞刺的蓼刺林,那个让他和小伙伴们钻进去捉迷藏的蓼刺林,时不时有散发怪香的女鬼伴着阵阵阴风出没。女鬼张开硕大无朋的口,像龙卷风一样把他这个小不点吸进漩涡。高高隆起的阡埂子上的歪脖子大柚树,远远看去有掉死鬼在上面晃荡,还伸着长长的舌头——这个舌头像一匹飞流直下的白布卷着他拉向深渊。长满节节草、鱼鳔草和水线草的官塘,底下有一个洞直通澎塘湖里面有一条龙。水平塘岸的时候他经过那里,一只巨大的带毛的龙爪,突然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木鱼山南面那片荒凉而满是魔鬼的坟场他更不敢多看一眼。只要与隐没在茅草中的坟头对视,马上棺材裂开,死人坐了起来,而且是连锁反应——周围所有坟墓的棺材一起裂开,死人——玄衣粉面包裹的骷髅都一起坐起来……

他记忆中的家是灰色的,陈旧的,破败的,没有一丝鲜亮,没有一丝温热,没有一丝生气。母亲四十五岁才生他。四十五岁的农妇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早已是老态龙钟,而意外添加一口更使她愁肠百结战战兢兢。在她的四壁泥墙透着光亮冷风嗖嗖的育儿室里,看不到滴着白色乳汁的硕大的乳房,看不到专门新置的柔软的崭新的婴儿衣,看不到光鲜的温暖的喷香的摇蓝,看不到由满足、由笑声、由舒畅、由殷实、由疼爱、由亲情而带来的甜腻腻的氛围。

在这穷乡僻壤,在这黄泥小屋,在这生活饥馑的赤贫年代,韩江阴错阳差地来到人间,生活从小给予他的,不是迷人的童话,不是美丽的歌谣,不是可口的美食,不是漂亮的衣裳,不是温馨的家园,不是甜腻的疼爱……

他记得老屋四壁土墙,土墙砖块之间的缝隙,因风雨剥蚀而现出通透发亮的豁口。用旧衣撕成的灰的黑的形状不规则的尿布片,晾在土墙下端一根磨得起毛的,有好几处快要断掉的麻绳上。用了几代人的陈旧尿桶,外面发白,里面结垢,一年四季放在床头接尿。尿装多了,呈黄褐色,里面生了蛆,才挑出去当肥料浇菜。塞满破布的抽屉里充满了霉味和老鼠屎,一不小心就掏出一窝闭着眼的粉红的小鼠仔。四脚腐烂只有垫上砖头,才能放平的床墩上,没有铺板,用陈旧发黄的没有刨过的粗竹片钉着凹凸不平。而且因为竹片不够,还有三分之一的空间是空着的,睡觉时用扁担和蓑衣临时垫在上面。这样睡久了,老担心掉下去,因而总是紧缩在一边,不敢往那边翻身。潮湿的床底下散布着几个老鼠洞和几堆象研磨过的细土。不知用了几代人的碗橱的底板和门扇,被老鼠啃了大大小小的洞,供老鼠自由出入。而隔板几乎从未拿出来清洗过——放进去的碗拿出来使用时,碗底一圈黑污。水缸底始终积着一层污泥,有时来不及挑水又急着烧水或弄饭时,用的沉淀的底子水,几乎是浑浊的泥浆。

他老欠饭吃!胆怯的大眼睛,老是盯着人家端着的碗。干饭,亮晶晶的白米干饭,泡松喷香的白米干饭,一大碗端在自己的手里,由自己扒着送到嘴里,连舌头都吞了——多熨帖,多惬意,多甜蜜啊!可是妈妈光煮稀饭,那口黑色的大铁锅里,清汤寡水,可以照进人影,盛在碗里一喝几条沟。要不就在稀饭里煮一些红薯干。红薯干又黑又硬煮不烂,同稀饭根本不能融合,咬起来味同嚼蜡,没有一点吃饭的味儿。白米饭冇得吃的,只能吃玉米糊,韩江喜欢稠一点的,送到嘴里有实感,吞到肚里能垫底。可妈妈的玉米糊清水晃荡,要不就掺一些青菜,生硬的叶叶梗梗,让人端起饭碗就沉重。韩江最怕吃红薯,可家里一个冬天只有红薯裹腹。吃多了吃厌了,红薯在人体已经造成强烈的条件反射:嗳气、放屁都是红薯味,见了红薯就反胃——不由自主地作呕。韩江羡慕油煎荷包蛋,两面焦黄,中间圆心,红红地,鼓鼓地,一片油亮,连同刚炸的猪油渣一起盛在碗里,香气扑鼻……细嚼慢咽,好生品尝,那真是人间美味!可这样的美味只有姐姐回来时,自己才能沾一点光。

他记事时,母亲已经在姐夫的资助和信用社贷款下做过胃切除手术。他在母亲身边老是听到她肚子咕咕地响,而且老是打嗝和放屁。家里有一块菜园在木鱼山脚下,上肥浇水摘菜要翻山顺着一个陡峭的石崖走下去。苍老的母亲隔几天挑着尿桶,战战兢兢,在跨度很大的坡陡上艰难下行,因为桶底触崖而使担子失去平衡,因为踩不到一块平坦的下脚处而身体前倾,多次桶翻人倒,桶滚人翻……

这年三月初三夜,一个雨水淋漓的晚上,他被哭喊声惊醒。母亲不在屋里,大门敞开着,黑洞洞吹进一股股阴风,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他抖抖索索地来到门口,不远处,只见一片漆黑中有一点灯光在晃动,披头散发的母亲借着这点光亮用竹耙在厕所里打捞什么。

“哎呀,我的鸡呀!是哪个偷了我的鸡呀……”

原来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抱着母鸡摸蛋,以此判断明天是否有进项。大概今晚抱鸡摸蛋时发现少了一只,于是到处找,最后找到了厕所,用竹耙把粪缸的沉淀物捞起来摊了一地,还是没有鸡的影子。

三年困难时期集体没有一点东西可分,家里坛坛罐罐都是空的,只有这几只母鸡开春下蛋,才给孤儿寡母带来一点希望。如今母鸡少了一只,岂不是夺了孤儿寡母的命!三月初三这天是鬼节,又下着霏霏细雨,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声,没有灯光,只有远处黛枫岭有祭祖的纸幡和烧过而没有燃尽的冥钱的零星火星,气氛清冷凄凉。

“是哪个偷了我的鸡呀……”

哭喊声凄厉沙哑,带着绝望,在黑夜中弥漫。

那个难忘的黑夜,那个被黑夜包围着的一圈模糊的光亮,那个因为找不到鸡而发疯地,一边打捞一边呼喊痛哭的母亲,深深地留在韩江儿时的脑海里。

记得冬日一个阴冷的上午,韩江同母亲一起在沙窝爬坡。那是姐夫给了十斤粮票,指定必须到邻乡一个二十多里地名叫凤山的粮店购买。母亲大病初逾,腿脚无力,行走缓慢。韩江开始兴冲冲连跑带走,不一会也脚酸手软。就这样,他们母子俩定格在了沙窝枣儿湾前面的上坡路段。淡红色的沙子路面倾斜上升,沙子很粗很滑,必须低头专注脚下。头低久了容易晕眩造成错觉,似乎倾斜的沙石路面是一堵宽阔的陡峭的墙壁,而他们母子像两颗黑色的甲壳虫在墙上蠕动……

父亲死后,六岁的韩江开始胆大起来,他偷摘邻家的桑葚和枣子,而枣树梢头红透的枣子摘不着便用石子或弹弓掷打。他敢捅马峰窝,他敢下水游泳,他敢从自己的肛门往外拉蛔虫, 他敢持棍撩狗,越是叫得凶的恶狗他越要上前撩一撩试一试。走路走边,爬山爬险,过独木桥像过年,汛期蹚水喜笑颜开。这一时期的他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小狗,这儿一阵冲,那儿一阵闯,兴趣盎然。打架是常事,鼻青脸肿地回家是常事。但他遗忘的本领很大,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过一晚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不仅他打人和他被人打的事忘了,连妈妈的责难和罚跪也忘了——早上起来,他和门外等他的,同他打架的小伙伴们依然是好朋友,他依然带头跑着去上学。他走路不看路,昂首望天,脚趾头常常踢破,鲜血直流,而且始终是那根脚趾头被反复踢破。他干事不依赖别人,晚上去几里外的湾村看电影,大人吼着堵着不要小孩跟在屁股后面,他却总是单独绕道抢先到达电影场。外婆家在四十里外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沿途有恶狗有疯人有看不到人影的危机四伏的树林。每年春节初二是外甥去舅舅家拜年的时候,哥哥说什么也不敢走这一程长征路,而不到十岁的韩江却敢只身前往。

外面的世界有许多事情是他征服不了的,比他大的又油又痞的男孩,看他不顺眼就要欺负他,而对抗只能轻拳换重拳;同龄伙伴的家长看到自己的孩子输了,也可能上前以劝架为名,不轻不重地敲他几下。他无处申诉,他百口莫辩,他学会“忍”!他把这个字刻在心里。在忍的时候,他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争口气,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同时,他又用想象来安慰自己,平衡自己。他常常幻想自己神通广大力大无穷,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统统打翻在地,而且还跪着向他求饶。有人骑自行车从他面前经过趾高气扬,他不服气,心里高喊:骑自行车有什麽了不起,将来我长大了要开小轿车!

由此,他经常梦想将来。将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一时又说不清楚具体面目。将来可能是这样的,将来可能是那样的。总之,他看好将来,将来和现在,好似只隔那么一道纸。他用将来安慰自己,催眠着自己,这样眼前的一切痛苦就能平复下来。

他羡慕小伙伴穿着从商店买回的裤子,大小合身,两手插在裤袋里,从后面看,在针脚细密缝出的双层裤袋口的边缘,露出白白的手掌的外缘,多体面,多潇洒,多神气啊!而他呢,穿的是本地裁缝在大队部做的、大得出奇的、没有裤袋、没有裤门、或者有裤门而没有扣眼、更没有钉扣子的土布裤子。或者穿别人给的、完全褪色的、皱巴巴的、粘了许多污块洗不下来的旧衣服。一次母亲给他穿姐姐的裤子,等他课间在学校厕所小解时,才发现前面没有裤门。急不可待的解开裤带,褪下来方便以后,才发现裤子的右边开衩,这使他很难堪。更羞愧难当的是,他褪了裤子拉尿,露出光光的屁股,引来同学们的围观哄笑……

刚进十岁的那年春节,他在外婆家拜年住了一宿,忽然家里来人把他带回去。他到家时,母亲已经摊在靠壁的门板上,嘴巴盖着一块白布。姐姐拉着他在母亲面前痛哭。他还远不知丧母给他带来的天塌地陷的灾难和痛苦,在姐姐拉着他哭了一阵之后,他居然跑出房间,同小伙伴们一起,在屋里屋外追逐玩耍。今天家里可不比往常,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桌椅板凳摆到了外面,说话声不绝于耳,小朋友们凑热闹似的到处穿梭打闹。

母亲去世后,16岁的哥哥被姐夫找关系进了公社草袋厂打工,吃住都在厂里,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10岁的韩江经族人撮合过继到房下婶娘家生活。说过继,并没有办酒请客也没有写合约。这一半是新社会新事新办,一半是婶娘怕人笑话不想煞有介事。这婶娘年轻时是側船地首出一指的美人,精致的五官,麻利的手脚,聪明的头脑,灵活的人际关系,使她从五十年代土改时就开始当妇联主任。可惜包办婚姻使她嫁了一个与她相去甚远的丈夫,几十年来夫妻冷漠导致膝下无子。但她思想比较前卫,不像许多家庭妇女那样把无子忧虑写在脸上,所以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众人撮合下顺水推舟地接纳了韩江。

两年不到,婶娘竟以47岁之躯怀孕生子——按側船地俗语,这是继子带来的好兆头。然而,韩江在这个家庭的位置却出现了微妙变化。不是婶娘作了什么决定并开口说了什么,而是婶娘在她中年得子以后,全身心地专注育儿,忽视了许多细节,导致韩江幼小敏感的心,不断受到隐形挤压而膨胀放大。

以往放学回来,他直奔厨房,坐在厨房那口靠后门的水缸沿上,看婶娘围着灶跑上跑下,锅里的热气和灶门口的烟火延续了母亲在世时的快乐。可现在放学回家,厨房经常冷冷清清,婶娘不是在房里哄小孩睡觉,就是在后门外的石桌旁给孩子喂奶,或是在村前的水塘洗尿布。过去他睡在婶娘的房里,靠墙摆一张竹床,离婶娘床沿只有几步之遥,便于晚上婶娘照顾他这个爱蹬被子爱把手臂伸到外面的小不点。自从孩子出世,因为房里要添放一个摇窝显得很拥挤,也因为孩子初来人世整夜哭闹怕影响韩江睡眠,婶娘决定把韩江的竹床铺盖搬到后面叔叔房里。

迟疑地站在门槛上的韩江,看着叔叔的卧室后面紧挨石头山,挡着窗子,白天也是一片昏暗,心里不悦。说是卧室,实际像杂物储藏间。坛子罐子柴火把子,锄头扁担箢箕和破旧的木柜,散乱堆放到处都是,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叔叔床铺的四围边缘现出稻草——不知是床单窄小盖不住垫床的稻草,还是懒惰习惯于过这样的马虎日子。一床破旧变色的土布被子和一件肮脏不堪的大衣,胡乱丢在床上。床铺上方的土墙壁缝揳了几根木楔,挂着竹箩、帽子和几件衣服,上面落了一层灰。床前满是草渣的地上,放一个敞口陶制夜壶和横七竖八的几只旧鞋。

从此,韩江开始回老屋睡觉,有时放学也不回婶娘家吃饭,到老屋后面的山上转一圈又回到学校。天黑了,他回到清冷的老屋,蜷缩在那张留下一半没有钉满竹片的半边床上,似睡似醒地回忆母亲在世的日子——那是多么好啊!好像天是晴朗的,清风徐来,雀鸟啁啾,树叶在窗外摇曳。母亲每天清早洗衣回来,在她的盛着衣服的小木桶里,差不多要拿出一点好吃的东西哄他。一个圆圆的碧绿的莲蓬,一个剥了皮的包了一层白膜的鸡头米,几根白嫩的长长的藕带,再不就是一把紫色的桑葚或几个粉红色的番茄……韩江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一下醒了过来,掀开被子,连鞋子也不穿,从床上跳下来就匆忙跑向母亲……

多少时日,当清晨的玫瑰红霞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时,当韩江掀开被角朝厨房偷望时,妈妈正在冒着热气的灶台上忙碌。那口大铁锅的边缘,一定是贴了一圈菜粑。这菜粑粑掺了面粉和荞麦粉,圆圆的,紧挨着锅里煮的其它主食一起蒸熟,上面还有妈妈的指痕,太好吃啦!

妈妈弄的猪头肉也好吃。那是一个爬山游玩的日子,韩江同几个小朋友在长满荆棘的山沟里发现一个小猪头(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弄清楚是何人在这个困窘年代为何丢掉一个猪头),虽然有臭味,虽然那几个小伙伴捂着鼻子走开了,但韩江还是提了回去。妈妈的烹调手艺在侧船地小有名气,大家叫她“办酒三娘”,谁有红白喜事少不了有她。韩江记得,妈妈弄熟的猪头肉一点也不臭,块状像他用的橡皮檫那么大,薄薄的,红红的,亮亮的,掺了黑色的豆豉和红色的辣椒,连同主食菜粑,他一口气吃了不少。半夜时分,撑得直叫肚子胀肚子疼,妈妈起来帮他揉肚子,拉着他在门前的晒坪上走了一两个小时,这才救了他一命。

……有妈妈的日子,他是多么金贵啊!走到哪儿,当着妈妈的面,有人摸他的黑发,揪他的小圆脸,夸他小帅哥,长得好,聪明伶俐;有人给他新摘的红枣,有人给他煮熟的红鸡蛋,有人给他炒熟的花生和蚕豆……

一个月光皎洁的夏夜,邻居们搬出竹床坐在一起乘凉,大家以夸奖的口吻谈到韩江,今天在路边的一个窟窿里发现了两只小雏鸭。他捉出来之后,居然送到老远的水港边的放鸭窝棚。窝棚主人毛爷——房下一个会点武术的大个子,对小家伙的送鸭行为震惊不已,晚上当着大家的面,要韩江妈妈把宝贝儿子喊出来,亲自把2元钱的纸币塞到韩江手里,奖励他的聪明勇敢,鼓励他继续做好人好事。

妈妈最关心他读书,在他一上学时,就请木工师傅到家里做了两张长方形小课桌。哥哥一张他一张。在教室里,他坐的那张打了桐油的簇新的课桌是那样耀眼。而其他同学从家里搬到教室的课桌,是那样陈旧和参差不齐,有的甚至没有课桌,用高一点的板凳代替。妈妈对老师总是情到礼周,不管是否贫穷,每次节日炸油粑煮鸡蛋,总是让韩江带一份老师。所以妈妈在的日子,韩江总能得到老师的特别关爱。如今妈妈不在了,那个拉扯着我们,在饥寒交迫的艰难时世中苦苦挣扎的妈妈不在了,天好像塌了下来,四门天黑,无处可去,无所依托,他就这样,被压在这低矮的小屋里……窒息,挣扎,无人问津,自悲,自怜!

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吹口哨。他口哨的主旋律是忧伤,弥漫心灵的忧伤,抚摸痛苦的忧伤,带着对生活的反刍、咀嚼和排遣,缠绵悱恻地在那儿潺潺流淌。也许是童年岁月笼罩了太多的阴云,小小年纪就开始伤怀易感……

天黑了,小伙伴们都往家里跑,外面没有一个人逗留,他坐在老家门口,背靠门板,看邻居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听邻居家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他孤独而忧伤地吹起了口哨……

中午放学以后,他兴致勃勃地往家里跑,像往常一样推开大门。可家里黑洞洞的,冷落萧条,冷锅冷灶,没有炊烟,没有油香,没有人声,只有厨房顶上黑色的烟尘吊在昏暗中摇荡……他跑到后山,坐在木梓树下,望着自家小屋的矮矮的后檐,孤独而忧伤地吹起了口哨……

在无人的教室,在别的孩子都放学回家吃饭,他也回家转了一圈之后,空着肚子又来到教室做作业的时候,他孤独而忧伤地吹起了口哨……

他找到了苦难童年生涯中表达感情宣泄情绪的最好方法。口哨——信口流淌的音乐——心灵的直接倾诉!在夜深人静时,在他一人独处时,在他营造的氛围中,是那样曲折迂回,是那样哀伤凄切,是那样如诉如泣……

有时,他长时间沉浸在里头,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了。伤感音乐的那种软绵绵的情调,那种虚无悲观的气氛,极大地腐蚀了他的灵魂,消磨了他的意志。一曲过后,他泪流满面,软瘫在地,好长时间振作不起来。啊!在这人世,在这故乡,从此以后,有谁,像流水清风,像艳阳明月,像再生父母,时时处处地,宽宽松松地,包裹着韩江?呵护着韩江?目送着韩江?

韩江从婶娘家逃离后的半年后,姐姐把他接到家里一同生活。这时他在映山庙上小学六年级。他好像一下长大了,懂事了,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不惹事,不闯祸,不给姐姐和她的家庭找麻烦。放学按时回家吃饭,不上学就好好待在家里看书做作业。一段时间以后,他的脸看上去比一般农村孩子的脸要白净一些,清秀一些,没有野地喧嚣所烙上的粗野生硬。他敏感灵活,善于逢迎,姐姐的婆婆在石头山上晒豆丝,他去帮助照看;姐姐的公公犁田解牛下架,他去牵牛到湖边吃青草。家里有事人手不够,他总是自告奋勇地顶上去。挑个水,赶个鸭,喂个猪,他样样能干。伯父是个地道农民,老实巴脚,平和善良,三天不说两句话,待韩江如家人。伯母有肺病,长年咳嗽,身体消瘦,性情急躁,但热心快肠。姐夫在公社下面的政府职能部门当差,思想激进,紧跟形势,工作踏实,年度模范先进人物非他莫属,多次出席县市规模浩大的表彰大会(家里一直挂着有他参加的大会代表和领导人合影)。寒门子弟,如今有姐姐一家把门撑着,韩江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了。他爱看文艺小说和人物传记,喜欢那些抒发个人情感,充满悲悯情怀和忧伤情调的作品,是典型的感伤文学爱好者。他少年时代的整个阅读世界,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不求甚解的。什么好书,刚拿到手里,欣喜若狂,捧为至宝;可看了几页,就慢慢淡化,兴味索然;合上书页,一放就好长时间,等到有人评介赞美这本书时,他又兴致勃勃地赶快打开。或者,被书中什么吸引,比如景物描写、心理描写、爱情描写等等,只看某一方面的内容,线索般地很快翻过书页,而丢下书中大部分的章节和篇幅。

他以书为伴,与英雄为伍,有一股书卷气积攒在身。空想很多,长时间的胡思乱想,多半生活在想象中,生活在虚幻的完美的世界里。有时为了一段景物描写,一首诗,一支歌而出神,几天沉浸在里面。他多愁善感,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伯母看他正是吃饭的年龄,盛饭时总是高高的一大碗,端碗的大拇指免不了挨着饭粒,他明察秋毫,认为这样会传染疾病。再加上几回看见,伯母早上倾倒她咳嗽的痰液时,一半附着在痰盂壁上,一半垂掉在空中,黏稠粘连,难以摔下,令他恶心不已。从此他极力回避同伯母一起吃饭。他心肠很软,哪怕这个人是他讨厌的油子哥,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上当!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同学找他借钱,明明他只有那么一点破破烂烂的角票,也要把这一点角票借人,而让自己两手空空。

学习成绩,他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这倒不是他有过人的智力,而是他有点像陀螺般把本能发挥到极致的结果。放学路上,背着书包的韩江,非常快速地窜到一棵树下,弯腰,以树干作掩护,眼睛敏锐机警地观察前方的小伙伴……忽然,他放弃了下面的游戏——拿出作业本,贴在树干上,不合时宜地站着写作业——他一定突然之间联想到了什么。像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走路时忽然停下来,在路边的平坦处匍匐而写;穿村过巷时,突然站住,把掏出的本子,贴在就近的墙壁上,在高出头顶的地方快笔疾书。他的情绪经常在两个极端徘徊——自卑和自怜,自傲和自尊。考试成绩出来了,老师在讲台上宣布,有他的名字排在最前面,而且特别点名表扬他。他正襟危坐两眼放光自我膨胀。感觉大家对他刮目相看,静悄悄地从教室的四面八方偷觑他;连他的黑色土布衣也成了别具一格的标记,似乎代表聪明,或者与聪明过人相匹配。

有时他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老是一套土布黑衣,臃肿,别扭,寒酸,土气!特别是冬天,包包裹裹,破破烂烂,咳嗽不止,还不时尿床,一边垫被和半身内衣老是被尿打湿,别提多猥琐!他自卑得简直不想呆在教室,更不想呆在女生面前。他极为神经质,女同学在旁边笑,他认为是在嘲笑他;女同学在旁边嘀咕,他认为是在非议他,诋毁他,深感屈辱。他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浑身燥热,血液贲张,与人矛盾很快剑拔弩张,大张挞伐,形成对峙局面。

他常常羡慕人家,这成为他少年时代的习惯。看看别人多潇洒,穿红着绿,簇新的套装,厚底高帮运动鞋,布面烫金笔记本,铱金钢笔,整十元一张的大票往外掏……父母经常到学校接送,下雨送雨伞胶鞋,寒潮送衣送帽,考试送纸送笔送吃的,让人羡慕不已。也许从小父母双亡,虽然靠姐姐免除了断炊,但内心深处总免不了想着自己的,温暖的家园,可口的美食,漂亮的衣服,温馨的疼爱......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八)作者 何应书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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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投稿邮箱 203666763@qq.com [作者简介]刘芳,湖南省邵阳市洞口县作家协会会员,人民教师.作品散见于<雪峰文艺>.< ...

  • 母亲的谎言

    母亲的谎言 文/渡口墨客   我的母亲生性善良,诚恳,贤慧.小时的我调皮.捣蛋.愚钝.记得我儿时常捣蛋生事不听话,母亲常用谎言来哄我,我常常中了她的圈套.乖乖地听信她的话,使得我在成长中顽皮的个性得以 ...

  • 张元韬《​妈妈,我想对您说》指导老师:孙代彦

    妈妈,我想对您说 四川省万源市万二小五年级九班 张元韬 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哺育我们成长:母亲用温柔的话语,呵护我们的心灵:母亲用温和的笑容,陪伴我们成长:罗曼.罗兰曾说过,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 妈妈 ...

  • [文学原创]•王作林长篇小说连载:带着初心返乡(一)

    图片来自网络,旨在分享如有侵权请告知删除 带着初心返乡 作者 王作林 内容简介 雷大烈一九六九年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生产队长王秋虎安排他在大队砖瓦厂干活.进入社会最初的几年里,他亲历了那个时代的农民在 ...

  • 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七)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七.下乡    汽车一开动,韩江就开始快乐起来.像他这种性格的小青年,挥手之间就割断了历史.现在,他特别厌倦过去的生活,真正参加运动就那么一两年,可清 ...

  • 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八)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8.谋生 暴雨,急促而响亮,一阵赶一阵-- 天像破了个大窟窿,积蓄了很久似的雨水,在侧船地上空,瀑布般直泻而下-- 乌云翻滚,间或,闪电穿破其间,天幕映出 ...

  • 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六)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六.被排挤 韩江没想到,人还没回滨江,他的大名就在滨江市广泛传开了.<滨江日报>在第一版头条刊登新华社黑白传真照片: 江青和韩江坐着对面谈 ...

  • 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十一)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11.立  志 不行!我必须逃生.大山压顶,大厦将倾:摔下山崖,掉进窟窿:长堤决口,火烧眉毛:兵临城下,鱼游沸鼎:大难临头,十万火急:命悬一线,危在旦 ...

  • 【三秦文学】岭南鱼:【一个人的爱情之小姑娘的身世】(长篇小说连载九)

    一个人的爱情 (长篇小说连载九) 文/岭南鱼 九.小姑娘的身世 在店里时间长了,思燕和夏总的小侄女夏紫萱也就混熟了.这小姑娘虽不是多漂亮,但鬼精鬼精的,说话做事和个小大人似的.夏总事情比较多,有时晚上 ...

  • 【长篇小说连载九】做董事长的那些日子——意料之中的失败

    图:胃痛的猫猫 "十二少,你怎么知道她胃痛?" "看嘛,她的鱼一口都没有吃." 项目的失败其实是很好预见的!南宫夏从分公司外包的第一个资金项目,从一开始,就注定 ...

  • 文学原创•《让爱成诗》 ​作者 快乐九哥

    让爱成诗    作者 快乐九哥 我要把爱 写成诗 没有标点符号  只留下 没有章法的思想 我想  总有一个人会读懂  就像我一样  告诉自己珍惜对方 人生必定经历沧桑 我要用爱撑起阳光 让爱在诗里欢唱 ...

  • 文学原创•《​​南歌子•题小提琴演奏<九儿>》作者 王建武

    南歌子·题小提琴演奏 <九儿>     作者 王建武 荒地高梁赤, 风中小曲红. 折柳依依晚霞中, 无限惆怅眷恋, 却朦胧. 琴响人添美, 弓摇景更浓. 九儿缓缓舞轻风. 遥想乐师神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