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和远方联系 | 王春鸣


文/ 王春鸣

每次端起茶杯我都要想,人类是怎么想到煮叶子喝的,一树一树翠绿芽尖,因此在去往春天的路上骤然萎凋。无数树木生命里最为华彩的部分在最好的春天成为伏笔,被杀青揉捻烘干,死去活来,生生糟蹋了。

这种糟蹋叫作喝茶。据说神农氏尝百草时无意间发现了叶子煮水可以解毒,那就是最原始粗糙的茶了。后来不知道他告诉了谁,慢慢地,茶有了千般模样万种滋味,并且举国皆饮。

曾读到一首日本的俳句:“青蛙频叫,似言此水好味道。”可是我们和青蛙不一样,但凡有点时间和心情,就要喝茶,并且,最好用青蛙也喜欢喝的山泉来泡。

我也如此,并且在挑选水的时候,还会比较一下它们的广告。“你喝到的是长白山的春夏秋冬”,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吃的就是一种心境。

父亲在世最后两年,也许喝多了中药,变得特别喜欢绿茶。混乱的叶子配伍煎熬,煮出的药汤苦涩浑浊,我把药渣都倒在院子里的蜡梅树下,来年冬天开出的花,竟然也隐隐发暗了。而绿茶确实清澈清口,于是我们想尽办法把狮峰龙井、林湖雀舌、洞庭碧螺春一一淘来给他喝。最常喝的是安吉白茶,茶叶在玻璃杯中骤然舒卷,升降浮游,绿茵茵宛如复活。一个下午,一味茶喝得日影变月影,而光影中水葕交错。绿茶大多珍鲜馥烈,我喝了总是心慌冲动,一小杯之后,就坐在一旁看他喝。春天的芽尖有抚慰的力量,脾气暴躁的父亲,到了晚年,在病中茶中,磨光了所有的火气。如今不说也罢。

喝茶不要讲究,茶叶好有好的好,差有差的好,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都是一棵树的好年华,被人类抢来了要强塞进自己的身体。不懂茶,也不会品,但是并不妨碍我为白毫银针的野芦苇草香气绝倒,为大红袍落日熔金一样的茶汤惊艳,为肉桂生了毛刺的重磅绸缎般的凛然口感回味,为各种绿茶被还原后的叶形沉迷。人为什么在中年以后慢慢喜欢喝茶?大概是因为有了足够的经历、回忆的风景,因而生出茶味之外的会心。当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的时候,仿佛自己的半生也在被观照。何况到了后来,人,总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回甘。

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旧电影,《倾城之恋》,范柳原和白流苏在乱世的一角喝茶调情,范柳原将茶杯举起来说:“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让我想到马来亚的森林。”原著里张爱玲写到: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如此荒凉奇观,如此细节的功夫,不知她得自哪一杯茶。

每每捧杯独饮,快喝光时,我也习惯了迎着光瞧瞧,那些非同寻常的叶子,确实每一片都曾心怀山川森林,然后被沸水冲开通灵的密道,又多了沉鱼落雁的美貌和妖气。看久了,就生出一种熟稔和惊喜,仿佛那些消失的春天,我都曾去过,或者,就是自那里而来。然后我就无法入睡了,那里究竟是哪里?我曾怎样存在?人的自我永远是一个秘密,独自喝茶与失眠,可以窥测一二,也许是三月被树压逼出的一滴晨露?也许是一声归巢时的鸟啼,裹着风和落花?……总之,是无形,是和琐碎而实质的今生,有着最大的反差。

有时也喝得凌乱,比如在春天里喝菊花茶,郑板桥式的瓦壶天水菊花茶,一反文人的赏心乐事,野趣而酣畅,一口温凉的茶水咽下去,就有大朵的白云从高天上疾驰而来。再没有什么比菊花的味道更加秋意深浓,三两口,一小杯,秋天就浩浩荡荡入心入肺。到了秋冬,感到冷,就喝热热的茉莉银针或者牡丹花茶,春心至此渐渐深,身体里充满反季的狂喜。这都是因为喝茶而得的。

我有个朋友惯用陈皮窨黑茶,还有个朋友爱学李渔做荷花茶。我没有耐心,又觉得生活寡淡,就会随意放几片白毫银针在野树红茶里,或者用碧螺春茶汁熬粥,普洱煮蛋,这就好比在零下八度的月亮底下读浓烈香艳的《牡丹亭》,在交响乐的背景里写毛笔字,有一种织锦配棉麻的荒唐,和意想不到的妙。

吃茶去,其实只是一个失落的人,在粗糙的生活里行色匆匆,怕丧失了辨别自然的滋味。

就是喊回自己,就是和远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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