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雪花
哦 雪 花
全村的妇人都已经熟睡。
一朵雪花从遥远的夜空一直飞,不知道飞了多久,终于在一缕轻风淘气的打旋里钻进了纸糊的窗户,钻进那破洞,这朵雪花俏盈盈地落在了花花乌黑而修长的睫毛上,雪雪低下头,轻轻地朝花花的眼睛哈了一口气,那雪花就倏忽不见了踪影,花花的眼窝里,就好像有了一窝清凌凌的泪水。
雪雪摸着花花的脸蛋说,花花,等这场雪化了,年也就过完了,年过完了,姐姐就出去,去大城市,好好挣钱,等姐姐挣到钱了,就给花花买一件厚厚的水红的大棉袄回来,在家里,你一定要听爹的话呀。
熟睡的花花没有回答。
又一朵雪花打着旋儿从纸糊的窗户的破洞里飘进来,这次是落在了花花的嘴唇上,花花的嘴唇多干啊,那一小朵雪花,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花花觉得了痒痒,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继续睡去了。
娘,我可真想你啊!
下雪的夜晚格外温柔,也格外美丽和平静。
雪雪望着窗外高远的夜空里一朵又一朵打着旋儿的飞舞的雪花出神,雪雪想,我如果是一朵雪花多好啊,我只管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里飞舞,别的什么也不用管,那也就不用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娘的脸好白啊,白里带着桃花的粉,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庆生说过一句笑话,说,咱村里,只要是雪雪娘走过的地方,山桃花都会开满了山野。
村里头发花白的九斤婆婆也说,雪雪啊,你娘可真好看,连路过的货郎都要回头多看一眼,真是俊,我活了八十岁,你娘的好看,十里八村是头一个。
娘说,雪雪啊,花花啊,我的雪花啊,你俩要好好的长,好好的活。
娘说,雪雪啊,你要好好读书,读很多书,离开这里,带着妹妹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坐在炕上的雪雪用两只手顶着下巴问娘。
别的地方啊,别的地方,就是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正在纳鞋底的娘,停下手中的活儿,长叹一口气,低下头望着一动不动的花花,不再说话。
雪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是啊,雪雪其实也不喜欢村里,村里的人吃不饱,年景不好的时候,连能照见屋檐的稀薄的玉米糊糊都喝不到。
村里的人冬天都围在炕上,不敢出去,出去好冷啊,村子里的人没有暖和的衣裳,村里的树上都没有叶子,有时候,想出去玩雪,呼呼的北风冻得屁股生疼,只好又回来,一家人挤在土炕上发抖。
村里的男人打女人,永生的二娘被打跑了,永生的三娘隔三差五头上有疤,脸上有伤。
不喜欢不喜欢,村里不好,听了娘的话,雪雪就想好了,她要好好读书,以后到外面去,过不一样的日子,虽然她并不知道外面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挨打就好啊,不挨打就好。
雪雪摸了摸胳膊,好疼啊,背转身,雪雪掀起了单薄的袖子,小臂上还是乌青的颜色,像一只生了气的人的眼。
生气了的爹好可怕啊,雪雪害怕,害怕爹喝酒,喝了酒的爹,总是要打人,不是打雪雪,就是打娘,当然,也会打花花。
爹生气只娘生了一对贱女子,一个还是个傻子。
爹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娘和雪雪就抱头痛哭。
爹说的一对贱女子,就是在下雪时候出生的雪雪和花花,这一对双胞胎姐妹。
爹说的傻子就是花花,花花打生下来,就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花花会哭,花花哭了的时候,花花的哭声就是咿咿呀呀的叫声,花花哭的时候,就是肚子疼的时候,和爹打娘和雪雪的时候,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的花花有一双和她娘和姐姐雪雪一样的美丽的大眼睛,偏偏看得到,看得到爹的棍棒一下又一下落在娘和姐姐雪雪的身上,还有啊,还有和娘和姐姐的泪水。
好多年,看了好多医生,中医西医,都说不明白花花为什么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村里一个老人有一次看着在巷子口爬来爬去,一脸黄土的花花,长叹一声说,唉,真的是造孽啊,都是祖上造下的孽啊,这娃娃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毛病。
花花会饿,花花饿了的时候,会在原地爬来爬去,转圈圈,娘和雪雪就知道花花饿了,就会给花花灌半碗稀薄的玉米糊糊。
山桃花真的落了满村的时候,娘就病了,病了的娘脸更白了,白的就和这漫天飘飞的大雪一样。
病了的娘依然那么好看。
病了的娘更加勤快。
家里的柴火越堆越多,家里的院子更加的整洁,雪雪的花花的旧衣服,叠放的更好看,缝补的也更结实,好多双布鞋啊,在炕上一溜烟摆开,从小到大,码数不一样,都是娘没黑没明赶着做出来的。
村里的人都说,雪雪娘得了白血病,白血病是什么啊,雪雪不懂,可是,雪雪觉得,那一定是治不好的病,不然,娘的脸为什么越来越白,娘的眼窝为什么越来越深,娘的身子为什么越来越瘦,娘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双鞋子呢?
有一天晚上,看着这越来越多的鞋子,雪雪终于忍不住就哭了,雪雪一把抱住娘说,娘,别做了。
娘的脸好白啊,白的像山桃花落尽之后的白雪皑皑。
娘就那样抱着雪雪说话。
娘说,雪雪啊,花花啊,我的雪花啊,你俩要好好地长,好好的活。
娘说,雪雪啊,你要好好读书,读很多书,离开这里,带着妹妹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可是,娘还没等到病死,却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这个世界上,最亮处是灯,最暗处也是灯。
雪雪的娘是雪雪的灯,也是花花的灯,可是,雪雪和花花的灯,在一个下雪的晚上就那样“砰”的一声响之后,就再也没有亮起来。
那也是一个下雪的晚上,确切的说,是一个下雪的黄昏,娘顶着一头雪花从集市上回来,从集市上回来的娘给雪雪和花花带来了好吃的,娘说是有个什么人好像发达了回来了,高兴就给乡亲们发糖果。
娘说,哎,娘不识字,不懂得什么是衣锦还乡,反正娘的高兴是得了这花花绿绿的糖来给我两个娃吃,我娃有糖吃,娘心里就是甜的。
从集市上回来的娘还买了一大截水红的布来,用手心一遍一遍摸着布匹的娘说,我要给我的两个娃做两件厚厚的棉袄穿。
雪雪高兴地跳起来。
不会说话只会在饿了的时候跪在原地打转转的花花,看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水红的那一布匹,高兴地光着屁股跪在炕上打转转。
娘抱起花花,把她贴在胸口里,嘤嘤的哭,泪水落了一地,落了花花一脸,也落满了雪雪的一整颗心。
醉酒的爹就回来了,刚一进屋,就看到了炕上的那一团燃烧的水红,他的眼睛里立时燃烧起了更加明烈的焰火。
又偷老子的钱去败了是不是?
爹一把把花花扯过去扔在了炕上,抓住娘的辫子照头就打。
雪雪吓坏了,赶紧爬着追到炕角,把脸朝下扣在炕上的花花翻了过来,她可真害怕花花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花花,时常很多口水,滴滴答答的一直往下掉,冬天的时候,这口水掉到胸前的衣服上,会结成冰,敲起来硬邦邦的响,像结了冰的荞面馍馍。
可是,哪里有馍馍吃啊,下午,雪雪和花花,还有奶奶,都还是喝的玉米糊糊啊,去集市上的娘都没有得喝。
连玉米糊糊都没得喝的娘,是跑去别人家里借粮食的,那别人家的家,就在集市上,粮食没借到,却意外的得了六颗糖果,是满满的六颗,花花绿绿的,圆鼓鼓的,被塑料的纸片包裹的紧凑而好看,娘把这糖果分了,娘说,给,我的雪雪三颗,我的花花三颗,娘自己都没舍得吃。
没有吃糖也没得玉米糊糊喝的娘,像一只小鸡一样地,被爹一把扯倒在地上,和娘一样匍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还有那一截水红的棉布。
奶奶就进来了,那时候,奶奶还活着,奶奶踩着她的缠得很小的两只菱角一样的脚,就一栽一栽地进来了,她拦不住儿子,就牵着雪雪的手,怀里抱着花花,躲避到了自己的昏暗的小屋里去了。
雪雪不敢哭,流着泪的雪雪支棱着耳朵听。
雪雪听到娘的哀求,娘说,你别打我呀,你别打我,眼看着,我的雪雪和花花要成了没娘的娃了啊,我就狠心拿了你的钱给她们做一件暖和的好衣裳。
你晓不晓得,那可是老子最后的血本了,这下好,你一下子给败了个精光。
雪雪听到了衣服撕裂的声音,雪雪听到了娘的哀求和娘的哭声,雪雪唯一听不到的,就是雪花飘落的沙沙的声响。
很多年后,每当下雪时候,雪雪也还是听不到雪花飘落时候沙沙的声响,每当下雪的时候,雪雪听到的,只是衣服撕裂的声音和,和娘的哀求和娘的哭声。
当雪花依旧像爱人一样亲吻这个世界的时候,雪雪耳朵里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砰……
一切,都突然安静了……
多么安静啊……
雪花依旧亲吻着大地,永远长不大的石头,在风雪里默不作声,大门前枯死的槐树,在灰黄干涸里,没有举办任何仪式地告别了这个村庄,风不紧不慢地吹,无所谓追索,也无所谓妥协,煤油灯对夜晚的漆黑,没有任何感慨,佛传至七世,过去三百余载,三百年后,依然面无表情,天空巨大的黑色的容颜,辨认不出,究竟哪一颗星星,是它亲生,大雪掩埋了所有的花园,也掩埋了所有的路径……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雪雪都不愿意回想那一夜,那充斥着娘的哀求和哭声的落雪的那一个暗夜。
人们都说,娘是喝了毒药自杀了的,说雪雪的娘不知道是什么心病,自己不想活了的。
雪雪无数次的问自己,我到底信还是不信呢?
连奶奶都这样说,奶奶说,你娘是自己喝药死了的,奶奶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吃饭,没多久,就大病一场,没了。
连警察都这样说,警察说,死者系自杀,与他人无干。
无干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关系么?
雪雪不愿意去想,雪雪也不愿意再为娘哭泣,雪雪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年刚过完,雪雪就没书读了,爹早就说了,过完年你就出去挣钱,读什么书,破书有什么用,能填饱肚子吗?
刚过完年,雪雪就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给花花,跟着一个远亲出门去了。
雪雪去的是上海。
上海的楼好高啊,人们的脸,都是刚洗过的洁白,城里的狗,比村里的人好干净啊,城里的狗穿着衣服,花花都没有见过那样鲜艳好看的颜色,那些长长短短的巷子,哦,不,上海人叫弄,可真干净啊,不像村里的路,到处都是泥巴,玻璃上是雕花的图案,一个演奏古乐的园子,可真美,开出了许多雪雪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呀,冬天里也还有花朵啊,可真好,她还见到了一座寺院,这个叫静安寺的地方,好安静啊,安静的好像连自己都从人间失踪了一样。
雪雪不敢说话,雪雪也不敢呼吸,雪雪觉得了心疼,是心口疼,雪雪想起了娘,这个楼很高的冬天也有很多花开的地方,难道就是娘说的别的地方吗?就是娘说的和村里不一样的别的地方吗?
是啊,这里是和村里不一样,这里的爹娘,走路都手挽着手,这里的人们的辫子扎的可真好看,还有热腾腾的大米饭吃。
大米饭是远房亲戚带雪雪出来之后,领雪雪吃的第一顿饭,好香啊,雪雪哈出一口热气,雪雪想,这么香的大米饭,花花要是也能吃到就好了,雪雪甚至想,就算花花吃不到,闻一闻,也是好的啊,或者雪雪想,我要是能把这口热气哈到花花的睫毛上该多好的。
才出去两天,雪雪就想花花了,唉,那么冷,他不知道又喝酒去了没有,花花会不会饿……
雪雪不敢往下想了,
雪雪进的是眼镜厂,堆积如山的眼镜腿,透亮的玻璃片,雪雪的眼睛很亮很亮,雪雪用不着眼镜,可是,用不着眼镜的眼睛很亮很亮的雪雪,却看不清母亲的死因,也看不清爹这个亲人。
爹也会哭,爹也叹气,爹也会在偶尔心情好的那一天,从外面带回来一把两把的咸而香的瓜子,并且亲手剥了给雪雪和花花吃。
爹也会一直盯着雪雪和花花看,一边看,一边叹气,怎么就是两个,还两个都是女娃娃,一个还是这样呢?
唉,怎么就不能再生了呢?雪雪看到,每次爹这样说着的时候,会猛地一下子站起来,站起来去找他那帮所谓的朋友喝酒,爹穷,爹的朋友不穷。事实上,村里的男人,爹最穷,家里没有粮食,可是他的朋友有酒。
有酒就够了啊,爹说,这世上,酒能解千愁,可是,雪雪知道,酒解不了雪雪他想要男孩的愁。
可是,连雪雪自己也不知道从,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雪雪不愿意喊那个人爹了呢,无奈被问起,雪雪只说他,也只说他,他,他……
雪雪对他产生了恐慌,雪雪怕见到他,雪雪怕见到村里的任何人,除了花花,她亲爱的可爱的妹妹花花,雪雪甚至害怕,害怕任何人问起,说,姑娘,你爹是干什么的,你想你娘吗?
雪雪统统不爱听,统统不爱听,被问急了的时候,雪雪会说,死了死了,都死了,他们都死了……然后捂着耳朵,抱着头蹲在地上哭。
就这样,在忙碌里,最新奇里,在不断的思念与恐慌里,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在还有两天过年的一个黄昏里,雪雪搭上了回村的绿皮火车,车越走越北,风也越来越凉,雪雪的心里忽冷忽热,想起他,雪雪的心里,无由地,就比雪花还要凉,可是,想起妹妹花花,雪雪的心里就乐开了花,花花长大了没有,花花掉在衣襟上的垢痂他会给她洗的柔软吗?
隔着彩色的行李袋,雪雪又捏了捏袋子里那一团和暖的柔软,那是雪雪给花花买的一件厚厚的防寒服,雪雪还买了一件雪白的高领的毛衣给花花,雪雪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了,大眼睛的花花穿着这样的防寒服和白毛衣,该是多么好看啊,雪雪没有给花花买裤子,因为花花的腿伸不直,买的裤子穿不合适,也不够厚,花花的裤子,雪雪已经嘱托先她回家的远亲婶婶给花花缝制了,雪雪给了多出的钱,那位巧手婶婶愿意帮忙,雪雪说,一定告诉婶婶,要用好多好多的棉花,缝的厚厚的哦。
上海的裤子太薄,暖不热花花的腿,雪雪的花花,在他醉酒的日子里,是一定会从炕上跌下来,连脸上身上的灰土也不会抹去的花花,会一直爬一直爬,不管风不管雪的,一直爬,途中,她要爬过两道门槛,屋门的门槛和大门的门槛,还有两个台阶,屋门口的台阶和大门出来之后的台阶,这些他走起来毫不费力的台阶,花花需要花上一半天的时间,才能完成。
终于爬出了家门,并且终于从大门外的台阶上爬下来的花花,终于到了巷子口,可以开始张望了啊,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也听不到的花花,在她只属于自己的心脏里,在渴望着那个和她长着一样的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子出现,姐姐,花花只知道,甜,姐姐甜,姐姐好甜,就像娘给她的那颗糖一样的,甜……
就这样张望了两个月之后的一个下雪的黄昏,在花花已经觉得无望的时候,觉得已经冻僵了的时候,花花看到了那个让她觉得心里像糖一样甜的那个人,是姐姐啊,花花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雪雪也看到了花花,雪落得花花的满身都是,就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就那样跪在巷子口,两只手,像枯树枝一样地撑在地面上,她爬过的身后,是一绺的乌青的雪水……
花花……
用的是红底白花的棉布,婶婶给花花做的棉裤好厚啊,雪雪摸了又摸,花花摸了又摸,雪雪和花花都笑了。
洗得很干净了的花花,穿上了水红的防寒服,高领子的白毛衣的花花,穿着厚厚的棉花裤的花花,圆圆嫩嫩的,粉嘟嘟的,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像个洋娃娃。
雪雪去找了一面早就落了尘土的镜子,雪雪找了一块旧抹布,把镜子使劲擦了又擦,镜子终于亮闪闪了,好白,好粉啊,镜子里的两个脸蛋,一起笑一起,挨着,又挨着。
过完年第三天,雪雪又出门去了,还是去了上海,还是那家眼镜厂。
一直在组装眼镜的雪雪,时常在想,这许多眼镜,能帮助人们看清彼此吗?这许多的眼镜,能帮助雪雪和花花见到妈妈吗?
雪雪想妈妈啊,雪雪越长越像妈妈,,事实上,雪雪早就发现,花花也越长越像妈妈了。
厂里的人都说,雪雪,你真好看,雪雪的领班是个南方人,也是个城里人,雪雪的领班说,雪雪,你们北方村里的女孩,都这么好看吗?
雪雪不说话,半天,雪雪说,娘好看,花花好看。
是啊,雪雪心里最想的是娘和花花,雪雪心里最爱的,也还是娘和花花,雪雪不觉得她们最好看,还有谁会比她们更好看呢?
有一次厂里搞活动,选出几个职工代表去静安寺为厂子祈福。
静安寺里的梅花,开的可真好啊,雪雪没有见过梅花,雪雪低下头去嗅,雪雪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是啊,快到春天了,花花的腿,再爬到地上的时候,会慢慢的不那么寒冷了,春天就要来了啊。
一个年老的尼姑走了过来,她看见了雪雪。
雪雪也看见了她,雪雪局促地低下了头,雪雪以为她冒犯了什么,两只手捏着衣襟绞来绞去。
那尼姑说,姑娘,这寺院里的梅花,好看么?
雪雪说,好看,可真好看,还很香。
那尼姑说,姑娘生的真好看,和这梅花一样好看。
那尼姑说,这里原也不远,你可以时常来看。
雪雪点点头说,好,谢谢!
蜻蜓飞过了池塘,梅花谢了桃花开,荷花后来也来凑热闹,阳光在白石头上发出了声响,河流最蓝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的时候,雪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花花站起来了,站起来的花花,和姐姐雪雪一样高了,花花从屋里走出来了,从门槛里走出来了,花花和雪雪一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从村子里走出来了,从村子走出来的花花,走到了雪雪的跟前,笑着对雪雪说,姐姐,娘想我们了,可是娘说,让我们都好好的,不要去看她,因为她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远也太冷了,娘说,她希望我们两个在近处,在暖处,不要乱走路,可是,姐姐,你看,我能站起来了能走路,花花说着,两只手伸进衣兜里,蹦蹦蹦地在雪地上跳起来。
花花跳起来的时候,地上的雪花,就在花花的脚边开成了花儿,跳完之后,花花笑着说,姐姐,我要去找娘,你要好好的哈……雪雪说,不要去,可是,雪雪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一直乌黑的大手,从腰间只把花花一推,花花就整个地倒下去了,倒在了白花花的雪地上,砰的一声,这个沉闷的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响,可是,响声过后……
一切都突然安静了……
多么安静啊……
雪雪找不到花花,花花不是倒在地上了吗?可是地上怎么就没有花花呢?
雪雪急得哭起来,哭着的雪雪叫喊着从梦中惊醒。
夜晚带着寒意和倦怠展开阔大的翅膀,覆盖着整个人间,雪雪睡不着了,雪雪就那样坐在暗里,想着花花盼着天亮,盼着冬来,天亮了冬来了,她就可以回家又看到花花了。
临近腊月,梅花又开的日子,在休息的时间里,雪雪去厂区附近的郊外找房子,是啊,雪雪必须要租个房子,哪怕很小很破也可以,她要把她的花花带在身边,这样,她就再也不用这样日日夜夜里牵挂了,好近的,早上,她可以给花花编辫子,晚上,她可以给花花讲故事,雪雪从工友那儿听到了好多故事啊,花花一定会很喜欢听,尤其是灰姑娘和海的女儿的故事,花花一定会很喜欢听。
这样想着的时候,花花每次都会自顾自地笑起来。
上海滩起了风的时候,一些草籽被风扬起,扬起后,飞啊飞啊,落到了黄浦江里,那落在江面上的草籽就随着江水打着旋儿不见了。于是,风又向着北方的牧地继续吹去。
这样吹了一个多月后,雪雪的房子也找好了,是一间很简单的小平房,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一把椅子,这就够了啊,雪雪不需要很多,雪雪只要花花和她在一起,这就够了,雪雪伸开双臂趴在床上,床比她伸开的双臂还要宽呢,足够雪雪和花花一起睡了。
雪雪多么高兴啊,在最后一趟驶向北方的绿皮火车突突突地冒着青烟开动的时候,雪雪怀里又抱着给花花买的大棉袄笑了,这次,雪雪买的是草绿色的棉衣了,草绿色多好啊,脸蛋粉嘟嘟的花花要是穿上这草绿色的大棉袄,再一笑,桃红柳绿的,简直太美了。
雪雪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都顾不得和身边的乘客们聊天了,只一个人笑笑得在心里乐开了花。
冬天犁过的,没犁过的地,都是一片灰黄的颜色,长不出也留不住一棵嫩绿细弱的小草,是啊,北方太冷了,生命都藏起来了。
已经走到巷子口的雪雪,没有看到花花。
雪雪急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家门,可是,家门紧锁。
花花呢?
他呢?
雪雪赶忙去了隔壁的婶子家里,也顾不得礼貌,雪雪问,婶婶,我家里怎么没人,花花呢?
他呢?
婶婶不敢看雪雪的眼睛一样地,深深埋头不语。
雪雪睁大了眼睛,雪雪不说话了,雪雪想起了那个她在那个天很蓝,水也很蓝的秋天里做的梦,突然会走路也会说话了的花花说她要去看娘,而说要去看娘的笑着的花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一推,就倒在地上,可是,地上没有花花,除了雪白雪白的雪花铺满了路途,地上,怎么也找不到花花。
婶婶什么也没有说,只过来抱了抱雪雪,说,雪雪,你赶紧上炕暖一会,婶婶给你做点饭吃,千里万里路上的,冻坏了。
看雪雪不动。
婶婶就说,天太冷,许是冻坏了……
许是摔着了……
许是病了……
许是……
婶婶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因为某种回忆而来的深不可测的惊恐和歉意,好像那做错了事情的,竟是她自己。
……雪雪不吃饭,雪雪的嘴唇上瞬间结了一层血痂……
他呢?
雪雪的声音突然像个男人,婶婶下了一跳。
谁?
哦哦哦,你是说你爹啊。
他,他带着新娶的女人,回女人娘家过年去了……
一整年,夏天光着屁股,秋天穿着裤子,就在巷子口爬来爬去……
唉,都说花花累赘,可是,花花好乖的,一到下雪,就趴在巷子口望,都说花花在等姐姐……
也好,花花娃再也不用受罪了……
……
连个土包包都没有!
雪雪跪在漫天漫地的大雪里,雪雪趴在漫天漫地的大雪里,嚎啕大哭……
花花……
花花……
两只乌鸦惊恐地飞起来,雪花像个醉酒的什么人,在空中闪亮地摇晃,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一片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树叶,落在了雪雪的耳畔,它是企图庇护这在雪地上趴着的人儿吗?可是,它自己都那么小,它又如何能够庇护得了,就连它自己,也是被北风吃轻轻一吹,就这样落在了这寒凉的雪地上了啊。
庇护不了,也好,这一片小小的,不知名的树叶,就这样,打着旋儿的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在了雪雪的耳畔,它就这样陪着雪雪,一直陪着,没有人知道,也不用谁知道,群山没有回响,是啊,四面的荒野里,连空气都是稀薄的,河流都被冻成了梆硬的暗黑,水还很干净,可是,在整个冬天里,水再也不能像是在春天和夏天里那样活泼地流动了,洞穴中藏匿着许多动物,没有人知道,那动物,它到底是一只受伤的蛇,还是一只活着的鼹鼠,也或者会有弃婴,可是,那弃婴肯定是死了的。
少年夭亡的花花,死了的花花,是连坟墓也没有的……
很多年后,当雪雪再想起娘,当雪雪再想起花花,除了那同样白皙的脸庞之外,就只剩那个娘买了水红的布匹回来的夜晚,在最后的彻底的寂静到来之前的那一个沉闷的响声,砰……
这个响声,后来也在雪雪的梦里出现过。
砰……
倒在地上的花花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雪雪离开了村庄,走之前,雪雪一把火烧掉了老屋。
真正的雪,是后来才下的,并且越下越大,它是为了追忆,或者追问那些企图被湮没的东西吗?
人间如旷野,旷野中乌云翻滚,从早到晚,循环往复,一切都在雪野中漫游,静谧的山林,旧桥上的水,拌着雪花,一起慢慢融化,路面变得冰冷而斑驳。
斑驳而冰冷的,还有雪雪的心。
还是那个老尼,还是那一树梅花,开的正好。
老尼看到了雪雪,说,姑娘,你来了。
雪雪说,是,我来了。
老尼说,来了就好,来了就赏花
雪雪说,来了,不走了。
雪雪放下了她的行李。
雪雪的行李很小,只是一个小布包,那是她平时积攒的娘和花花梳头时掉下来的头发,雪雪把它们都缠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团团,这些小团团,雪雪一直背着,走那儿,背那儿。
最后,雪雪把它们背到了静安寺,雪雪把娘和花花一起,背到了静安寺。
老尼说,那就住下吧。
雪越下越大……
黄浦江从未停止奔腾,岸上的人们,不管是在凝望的还是在深呼吸的,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结局。
有谁知道自己的结局呢?
或许,我们甚至,连别人的结局,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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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897394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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