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七夕和传统节日

七夕和传统

翻旧小说,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这部书从前很火,还有一部评弹,已经成了著名的传统书目了。但张恨水的笔法和旧小说的传奇记叙方法相差不远,慢慢的到现在,知道这小说的人不少,真正读过大抵不多了。

张恨水被人称作是“鸳鸯蝴蝶派”,但他所记虽都是悲欢离合,所着力描述的故事,还是非常能体现当时的社会百态,其小说虽不涉政,但类似“亡国莺花”等时事之叹还是经常见诸笔端,《啼笑因缘》关寿峰和关秀姑父女都因抗日而壮烈牺牲,另一部《纸醉金迷》,则描写了抗战胜利前夕掮客们的投机生意。

因此,张恨水写到的一些民俗风物是有一些参考价值的。

《啼笑因缘》中一个细节,便颇有玩味价值。樊家树的表哥表嫂热心做媒人,借着七夕的话头,道是:

……听到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

等到了七夕,关秀姑与樊家树约会,后独自走出公园,路过一处舞台:

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栏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

两处提到七夕,说明这个节日民国期间还是很盛行,表达的意思也很分明,这一天是象征促成情人姻缘的好日。

因之就来说说关于七夕。

七夕就是古时的情人节

因为情人节大盛,有人就提出来:为什么不过中国的情人节也就是七夕节?但立刻有学识渊博的人反驳:中国的七夕节自古以来就不是情人节。

这些学识渊博的人往往就忘记了,或者有意忽略那些著名的诗词,比如说《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还有一首词同样有名,《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是我见过那些学识渊博的人,为了证明七夕节自古以来不是情人节,就说这是一个偶然之作,偶然有这样的比兴、托意而已,这简直不能够更加强辞夺理了。任何高深举证都不用干,随便上百度一搜,七夕,古诗词,托意于情人,满坑满谷,哪里是偶然,哪里是特例?

诚然,七夕并没有一个开放的名词称它是情人节,但它代表着情人之间的特殊节日,是毫无疑问的。李商隐“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可不更明白了:只要是好日子,管它是不是七月七。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比较,毫无疑问,是因为七月七是情人的节日,已经深入人心。

反对派或者说自认对中国传统非常了解的那些人经常会说:七夕节是一个女儿节也就是乞巧节。这话是非常不错的,但是女儿在这一天乞巧,无非就是和终身大事切切相关。就像这首:“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这里的红丝代表着什么?就算是想象力再不丰富的人,也不会认为这些红丝只代表女儿家手很巧,而没有其他寄托吧?

还有人反对七夕就是古时情人节,理由是七夕节是一个伤心的节日,因为牛女一年会一天,始终代表着离别。这也是大谬之:首先这个日子说的就是相会,应该是肯定的;其次,其实七夕之所以透着伤悲,还是因为东西方文化差异所致。

丰子恺有一篇文章讲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显明而透彻。他举例中国的赏花,自古以来都是在二月三月间花之将开而未开,含苞之际是最开心的时候,到了四月五月初夏时百花盛放,中国的古诗词差不多就都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哭花谢,然而在西方,花是开得越盛越快乐,从来不会去伤春流眼泪。(注:这是我概括的大意,非丰子恺原文。)

因为有这样的文化差异,导致七夕的浪漫,始终带着些“脉脉不得语”的浪漫,这恰恰体现中国的传统文化。但七夕节所代表的意象,与西方情人节还是一模一样的。西方的情人节固然是快乐的一天,东方的情人节也是寄托了女子充满梦幻的希望和憧憬的一天,其初衷并不是悲伤的。要不然,唐明皇和杨玉环两个人傻了,他们是在一起呆腻了,所以特别挑这个日子来卿卿我我的求分离吗?

更有甚者,为了力证七夕并非古来情人节,干脆断言七夕不吉利。最著名的典例是《红楼梦》里,凤姐认为巧姐生的日子不好,很发愁,其实这已经偏离了节日风俗,而与中国相生相克的那些八卦理念相关乎。类似的观念很多,农历五月俗称毒月,五月初五更是五毒俱出,相传这一天生的孩子致令其家绝户,孟尝君便生在这一天,差点被抛弃。——传说归传说,节日归节日,如果按照传说来定节日,那么可以认为自古以来我们啥节都没有了,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悲凄凄的。

传统节日何以不兴?

近年来,为什么西方节日盛行,东方节日越来越萧条,就好像很多人所抱怨的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国家主流声音不断呼吁少过洋节,提倡传统节日。

造成这种局面,当然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传统中断了很久。

但在我看来,这些传统之所以会中断、或者说慢慢的消亡,除了时势,也还是有一定的主观因素:太繁琐,太陈旧,有些东西甚至是积重难返。譬如讲,过年时候的那一套祭祖的礼,家庭内什么时候能扫地,什么时候不能,年初几要贴出对联来,年初几要放下来。这种事情,我外婆在世的时候,她一直有在做,但也有所减省,外婆去世后,我们都不记得那整套复杂的程序了。因为说实在的,大家本心里都不太想做,真的是很陈腐啊。

对过年传统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看汪曾祺散文,他写的很详细,虽然有一些地方风俗的差异性,不过大路子就是那样的。他写得非常好看,诗意烂漫,充满生活的趣味,可这是写文章,真要去做,一套套的陈腐旧礼,现代人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会去做。

而西方节如何呢?就像圣诞节有多少意象上的东西:一个圣诞老人飞来飞去的玩,帽子鞋子里放礼物,一个圣诞树,可以任意的打扮,悬挂了各种各样的灯泡彩带小礼物,说简单也简单,说隆重亦可隆重,只要足够浪漫,就能寻得足够开心。我们过这个节日,不就是为了寻个题目找开心吗?

与此相对比,我们过年现在有什么呢?除了那些陈旧的不大有人真心想做的复杂古礼,就只有相互说“新年好”、“拜年”,以及包括我在内认为是非常污染空气不太接受的鞭炮爆竹,几乎就没有什么可以代表的了。

总是抱怨现在不过自己的节日,但人们过节,本心里还是为了寻乐子,乐子不够,何所托?然则如果把新年里的一些东西,有意识的规则化、意象化,情况可能就会好得多了——可以为证的就是中秋节。现在过中秋节还是很热闹的,尤其是月饼商家,一定是心满意足的,从前两年都在叫月饼不行了,可很快又“复兴”了,主要还是得益于月饼产品的系列化、意象化。

从前过年的时候,有什么乐子呢?和现在也差不多,庆贺,百戏,关扑(就是现在的套圈圈),区别就是现在都在家里看电视,以前都是跑到闹市去搏人气,彻夜狂欢。再比如集会,比如花灯。尤其是花灯,以前是元宵节的,所以在唐宋时期,元宵节比新年还热闹,有扎着各种神话、人像、风景的大彩灯的车子,叫做鳌山,在城里到处跑。“灯山上彩,金碧相射,五陵年少,满路行歌,”所谓彩树银辉不夜天。除了百戏歌舞彻夜庆贺以外,另有无数彩棚路摊,卖各种时兴产品,具体参考《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这些笔记,举两个有趣的名字:火杨梅(头饰)打旋罗(小灯笼)。这些小玩意儿,俗称年物,倘若重视起来,很容易把它们产品化、系列化,一旦系列化了,就有寄托了。

再就是像五月初五的闹龙舟,大可以把龙舟产品线化。七月初七可玩的也不少,具体活动有放河灯、瓜果会,产品则有并蒂莲,磨喝乐(小泥人儿,古代的芭比娃娃),这些特色产品,在从前是“路人往往嗟爱”,现在一概都没有了。一个节日,冷冷清清的,连个寄托都没有,如何热闹得起来?

关键是要去执行,总是说不过西方节就要过东方节,却始终只有一个概念没有实质,是不行的。

仍旧说回七夕,若是把七夕盛行起来,照我看,国人也不会拒绝一个可供欢快的日子——况且这是年中,一年里头节日最少的时候。不过七夕要抢尽二月十四的风头,终归是很难的了。214这日子,大抵总在每年大放假期间,放假期间,不要说如今新春是没乐子,元宵是没名目,就是都兴起来了,这个始终混在假期间的214,想不欢乐一下子,都不可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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