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郎的愤怒

鹅城的大鹅,近日来,叫唤的未免勤了点。
鹅城有民谚:大鹅一叫,大事不妙;大鹅再叫,磕头求饶;大鹅连叫,小命不保。
就说前年,讲茶大堂前的大路上,一排大鹅曲项向天歌,摇摇摆摆过去,第二天县长下了令:
即日起,鹅城的腾讯视频要开超前点播了。你花了钱充了会员?不行,还得再花钱才能超前点播。
就说去年此时,还是在讲茶大堂前的大路上,两排大鹅曲项向天歌,听意思,是说你们好日子到头了。
果不然,这回县长又下了令:
即日起,鹅城的所有网文作者,都要签字画押。你的著作权不再是你的,你的笔名不再是你的,你的社交账号不再是你的。简而言之,你不再是你自己。
网文作者们不答应了,斩断县衙大堂前的藤蔓,清理出一尊乾隆以来就没再用过的冤鼓,合力擂了起来。
这一擂,把鼓擂跑了,撞翻了黄老爷的团练教头——武智冲武举人刚打的酒。武智冲要上前打,县长看犯了众怒,急忙劝下。
武智冲放下话:老子的雅兴全被毁了。改日再好好收拾你们这帮丫操的。
众网文作者立了一个五五断更节以表抗议。不用等来汤师爷,明眼人也看得出,这是一招“抽刀断更钱不流”。
刀是什么?dollar。
果然奏效。县长在背后大人物授意之下,改口安抚,作势退让,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说话间,这就来到了今年。
鹅城的上一任县长走了有段时间,新一任县长尚未到任。
张麻子和他的兄弟们,还没有劫下身揣六张委任状的马邦德装摇撞骗的火车。
鹅城的百姓,男人裸露着上身,女人的脸上敷着厚重的脂粉。从鹅城最高建筑——黄四郎家的碉楼上看下去,男人是一个样,女人是一个样,看不出彼此的分别。
此时,黄四郎站立碉楼,手持单筒望远镜,顾盼自雄间,底下人胡千来报:老爷,来了。
黄四郎:谁啊?
胡千:城南三大家族爱奇艺优酷芒果,还有一众乡绅影视公司,都来了。
黄四郎的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说,那就开始吧。
这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短促会议。会议的决议早已拟好,三大家族和一众乡绅一致通过,一起伸手按下重重的鲜红的指印。
决议张贴到讲茶大堂前的公告栏的时候,仿佛还受着几十个大拇指的重压,在公告栏上服服帖帖,不敢乱动。
这次决议,两个目的。其一,是要向鹅城百姓重申一个道理:未经允许,你们现在不能随便乱搞短视频创作了。搞了,那就是侵权。
其二,是要向抖音、B站等鹅城眼中的短视频麻匪间接宣战:我的流量十回有八回都被你们劫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为了显示决心之深,过了半个月,黄四郎再次召集城南三大家族和一众乡绅,拟了一道措辞更为严厉的决议,这回上面还多了500余名艺人的署名。
鹅城的大鹅为此足足叫了三天。
鹅城的百姓被叫的心慌意乱。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每天996之后,打开抖音,能让人收获双倍快乐的高能吐槽和节奏紧张的剧情剪辑视频,越来越少了。
其中有一部分人,正是这些视频的创作者。他们找不到影视授权的渠道,找到了,也付不起授权所需的费用。又担心一夜封号,好不容易积攒的粉丝瞬间归零,不得不埋头删起苦熬数夜创作的一个个作品,以存性命。
还有一些百姓,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些事将如何影响到他们。但怀着不可名状的忧惧,在县衙师爷宣读决议内容时,照例纷纷跪了下来。
事情才刚刚起步。
它的走向,只有透过黄四郎的单筒高倍望远镜才看得到。
在望远镜的圆形画幅里,先看到的一幅画面是,成群的短视频作者,像鹅城的大鹅一样,从四面八方投奔到腾讯和城南三大家族的怀抱里。
他们拿着高额激励,做着刘都统的四条大腿或授意或指令或默许的视频,四处出击,强攻B站、抖音、西瓜视频等短视频重镇,只为四条断掉的大腿接上筋脉,贯通血液。
紧接着的一幅画面是,一个或几个类似B站但明显是A货的视频创作平台兴起。
它们由腾讯和城南三大家族以及一众乡绅出资、供货,挖来其他平台早已成名成腕的大V蹦哒,同时培植自己的短视频生力军,共创一个欣欣向荣的视频二创平台,圈地自嗨。与此同时,暗中密切注视各类素材动态,一旦有爆火迹象,随时准备对其宣示主权。
有朝一日,做大做强,此类平台创作者的命运,也有前车可鉴:阅文的霸王条款,改改就能用。
那时,鹅城就还是黄四郎和城南三大家族的鹅城。
城南三大家族想把百姓送去美国修铁路挣dollar,就送过去。
黄四郎想把小半个民国的烟土生意做到大半个民国,也是刘都统一句话的事。
但这第三幅画面,即算是黄四郎的单筒高倍望远镜,也望之莫及:
随着土地一阵心跳般的搏动,鹅城城门前的浅水潭上,波纹开裂,许多内容倒映于水面,像一口乱糟糟的杂物箱。
待时间抚平潭水的躁动,一彪高大矗立的人马,清晰起来。
黄四郎虽看不到,但早已听到风声:新一任县长,来了。他派出胡万和武智冲前去捣乱,杀杀来者的锐气。
新来的县长,名义上叫马邦德,实质上是汤师爷,摊了牌叫张麻子。
黄四郎以为他们和之前的51任县长中的46任县长一样,是来刮百姓的钱。刮完就走。
还有5任县长,没想刮百姓的钱,想替百姓做点事。后来没走成,被黄四郎安排的假麻子,劫杀于半道。剩几把没人要的百姓相赠的万民伞,在道路上经年破败着。
黄四郎没想到的是,他们既不是来刮百姓钱的坏县长,也不是任由宰割的好县长。
张麻子要来解决三个问题: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要解决这三个问题,就要解决一个黄四郎。
黄四郎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先是安排了一出县长断案,再来个小六子吃了几碗粉,接着请了一桌鸿门宴。
换作一般人,三板斧下来,早为肉糜。
万没料到,张麻子在汤师爷助攻下,打起了四川麻将,出了一个,杀人诛心。
黄四郎回一个,杀鸡取卵。从此着了道,化为被动。
双手难敌无影拳。张麻子连续套招“活人比死人有用”、“假的比真的还真”,把虚张声势和声东击西发挥到了极致,一步一步逼近黄四郎的巢穴。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多年以后,黄四郎会记起自己的碉楼遭百姓哄抢一空后,和张麻子最后交谈的那个下午。
黄四郎抽着烟卷,道,麻子,我有一事不明白。
张麻子:黄哥,但讲无妨。
黄四郎:我投资拍的电影电视剧,我花重金签下那些独家资源、流量艺人,他们这些短视频作者说用就用了。我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打击短视频侵权,我有什么错?怎么一下子弄成了这样?
张麻子:黄哥,你太错了。你贵为南国一霸,振臂这么一吼,说要剿匪。你出头,出钱出人同他们干,你深知你出多少,城南三大家族必须出多少。这么一弄,杀伤力有多大?一下子要死多少人?
当然,侵权肯定是他们不对。但如何界定什么叫侵权?怎么样能让他们方便的、经济的不侵权?那些恶意盗用、搬运的和以长视频为基本素材二度创作的,不好混为一谈吧?
兄弟我虽常年在山上,倒也粗通一点法学。知道有一个避风港原则和红旗原则。可见这侵权,是一个复杂的事。这么复杂的事,叫你弄简单了:我没授权你就是侵权。
在厘清规则之前,就没什么既能打击盗版侵权又避免一刀切的好法子吗?有,你不用啊。
你的管家胡万说得好啊: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你知道除了一小撮白嫖党以外,绝大多数人为了长长久久安安全全做下去,是愿意花点钱的,但想花点钱却找不到门子?
在这码子事弄清楚之前,“杀!”的口号是不是可以先放一放?
本质上,这压根不是侵不侵权的事。你黄老爷是谁?刘都统最粗的一条大腿,五代家业的继承者,the king of 鹅城,干的都是贩卖人口倒腾烟土的大生意,在乎短视频这点碎银子?你不在乎。你在乎的是 power,权力。
黄四郎:什么权力?
张麻子:黄哥,你真是装糊涂的高手——你要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剪短视频的,不论是个人也好,平台也好,想表达点什么,吐槽点什么,这就是在跟你抢夺话语权。你能答应吗?不能。
谁拥有话语权,谁就拥有解释权。这样一来,你和城南三大家族那些辣眼睛的粗制滥造的长视频,就能继续割韭菜,骗流量,不用担心被什么居心叵测的剪刀手花式吊打,亏本蚀利了。
黄四郎闻言不语。
张麻子:黄老爷,我问你个问题,你说是钱对我重要,还是你对我重要?
黄四郎:我?
张麻子:再想想。
黄四郎:不会是钱吧?
张麻子:再想想。
黄四郎(突然自信起来):还是我重要。
张麻子: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
黄四郎:那谁重要?
张麻子: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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