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听风吟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齐聚一堂,一改平日里颇具俗气的兄弟姐妹的称呼,纷纷建立别号以“诗翁”自居,以添雅兴。“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李纨自诩为“稻香老农”,“眼空蓄泪泪空垂”的林黛玉化身为浪漫飘逸的“潇湘妃子”,“珍重芳姿昼掩门”的薛宝钗被封为“蘅芜君”,“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探春自称“蕉下客”……可到了唯一的“须眉”贾宝玉这里,众人却踌躇难决,有的建议他沿用幼时“绛洞花王”的称号,有的觉得“混叫”即可,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薛宝钗送给宝玉的两个称号:一为“无事忙”,一为“富贵闲人”。那么,这两个称号分别是什么含义呢?它们又体现了宝钗对宝玉的什么态度呢?真实的宝玉又是否“担得起”这两个称号呢?笔者不才,想与大家一起探讨一下。宝玉刚刚提出自己的称号问题,宝姐姐便率先“发难”,脱口而出:“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可见在她眼中,这三个字就是对“混世魔王”贾宝玉生活状态的最佳总结。所谓“无事忙”,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却显得异常忙碌。在宝钗看来,宝玉作为国公之后,应该把心思都用在大事上,如多读读四书五经、多谈谈仕途经济、多结交官场权贵,做一个有着青云之志的好男儿。可我们的宝二爷都在“忙”些什么呢?他既忙着烧书毁典,痛斥“国贼禄蠹”;又忙着“杂学旁收”,醉心于风花雪月;还忙着在闺阁女儿中“厮混”,充当她们的“绛洞花王”和“护花使者”……在宝钗心目中,宝玉的忙碌不过是在做无用功,反而把该做的正经事都丢在了脑后,这可不就是“无事忙”吗?宝钗第二次批评宝玉“无事忙”,是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为了帮助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宝钗建议宝玉去问问那些会画的相公们,宝玉立刻“听风就是雨”,喜的马上就要去问擅长画楼台的詹子亮和擅长画美人的程日兴,宝钗便趁机敲打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可见宝钗是一个更为务实和脚踏实地的人,绝不同于宝玉的急躁冒进。其实,这种“无事忙”的心态在宝玉的日常生活也是随处可见的。例如在芦雪庵联句一节中,宝玉时刻都挂念着第二天雪会不会晴的问题,甚至为此“一夜没好生得睡”,生怕天公不作美,这便当真有几分杞人忧天、自寻烦恼的意味了。一个“无事忙”还不够,步步紧逼的宝姐姐马上为宝玉送上了“富贵闲人”这样一个稍显俗套的称号,并一本正经地对其进行了一番注解:“……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如此“吹捧”,自然要惹得宝玉直呼“当不起”。宝钗这一番宏论,倒颇有几分孟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意味。那么,富贵与闲散真的不能兼有呢?细想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古代最为富贵的人莫过于皇帝,但皇帝却是天下最忙的人,操劳国事而日理万机,免不了要废寝忘食、身心俱疲,而一旦皇帝闲散起来,等待他们的往往是亡国之祸,如混迹于“酒池肉林”的商纣王、高唱后庭花的陈后主、下扬州寻欢的隋炀帝等等;而那些闲散的、超然于物外的隐士,却往往一贫如洗,如“种豆南山下”的陶潜、与“梅妻鹤子”相伴的林和靖等;更有甚者,大部分人是既不富贵,也不闲散的,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穷苦老百姓,每天的日常不过是为了生计而奔波忙碌。所以,贾宝玉这样一个“富贵闲人”无疑是难得的。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他,生下来就是大富大贵的,他不用像贾政贾雨村那样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不用像贾珍贾琏那样打理家事,也不用像贾环贾兰那样进学堂读书。贾母王夫人视他为“心肝儿肉”,大观园中的女儿们视他为“绛洞花王”,仆人小厮对他“一呼百应”,直如众星拱月一般。或许宝玉就像他前世的那块顽石所期盼的那样,要“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而且当危机感越来越重时,他更是要及时行乐、尽情享乐。就像在晴雯去世后,宝玉因病休养百日,而在“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从宝钗的角度来看,曹公安排她送给宝玉这两个称号的用意何在呢?首先,宝钗的打趣体现出了她幽默风趣的另一面。可能许多读者都认为宝钗是一个端庄自持、胶柱鼓瑟的人,简言之就是古板而无趣,殊不知她也有活泼风趣的一面。给人取外号也是宝钗的一大专长,如称黛玉是“促狭嘴”、香菱为“诗呆子”、湘云为“诗疯子”等。再者,宝钗视宝玉为“无事忙”的“富贵闲人”,体现出了她对宝玉生活状态与处世风格的不满,言语中也含有讽刺与规劝的意味。如前所述,她希望宝玉可以埋头苦读,多谈些仕途经济,少一些风花雪月,成为一个“有事忙”的、有上进心的国公继承人。此外,笔者还有一个比较大胆的想法,就是尽管宝钗有些看不上宝玉的生活状态,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宝玉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她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样子。
说到“杂学旁收”,有谁能及得上博览群书的薛宝钗呢?而即便是像《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禁书,宝钗小时候不也偷偷看过吗?可见宝钗内心也曾向往过那种闲散而从心所欲的生活。只不过,在浪漫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之间,她还是选择了更为脚踏实地的人生罢了。总而言之,宝钗和宝玉,不过是人生追求不同罢了。宝玉那种对闺阁女儿的体贴与关怀、对读书做官的反感与痛斥,在宝钗看来就是闲的发慌之后的“无事忙”,但于宝玉而言却是最为要紧的事;而宝钗那种对仕途经济的推崇,在宝玉听来却大是刺耳,以至于感慨好好的清白女儿也入了国贼禄蠹之流。宝钗或许太过端庄刻板,宝玉却也过分闲适安逸,以至于一个被称为“封建卫道士”,一个被视为“家族小叛逆”,但究其根本而言,两人并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不过是信念不同、追求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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