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宋襄公
公元前644年春周历正月初一,几颗流星划过华夏长空,接着几声巨响,流星掉在宋国境内,化成了5颗陨石。
宋国人民有幸看到了这百年一遇的奇事。
幸运的宋国人民几天后又大饱了一场眼福,他们看到几只鸟儿排队飞过了宋国都城上空。可这有什么稀奇的呢?是的,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几只鸟的飞行姿势:竟然是倒着飞。
没错,尾巴冲前头朝后,是倒着飞!数数:一、二、三、四、五、六,六只鸟排队倒着飞!
虽说那天风确实大,可是能把鸟吹得倒着飞却也是奇事一桩了。
很多年后,有人把这两件奇事告诉了孔子,孔子就如实把它记载下来,习惯性地使用了春秋笔法:
天降异象,人间必有异事。
异象发生的那几天里,有个叫叔兴的人刚好在宋国办事。这位叔兴名为周天子的内史官,可他精于阴阳,通晓占卜,称得上是个半仙。时任宋国君主宋襄公就好奇地问叔兴,这5颗陨石、6只鸟可是什么预兆?
没想到叔兴摇摇头,叹了口气:“有1个好消息,还有2个坏消息,真不知该告诉您哪个。”
宋襄公道:“先说好消息吧。”
叔兴道:“您会当霸主。”
宋襄公努力压制住兴奋心情问:“那么,坏消息又是什么?”
叔兴道:“第一,第五年和第六年您会有两道过不去的坎;第二,……第二,唉!”
宋襄公急着问:“快说,第二是什么?”
叔兴说:“您这霸主恐怕做不长!”
两番受辱
叔兴说得没错。第二年,春秋首霸齐桓公去世,宋襄公按照齐桓公遗愿,带领几个诸侯国派兵平定了齐桓公五个儿子的叛乱,帮助太子姜昭当上了齐国国君(齐孝公)。也就是从此年开始,华夏中国的霸主就变成宋襄公了。
真是:
而且,那两道坎的预言也在此后一一应验:
异象第五年,霸主宋襄公在盟会中被楚国人逮捕,还被押着攻打自己的国家,所谓“执宋公以伐宋”。要不是他的庶兄目夷当机立断,假扮宋君坚守城池,恐怕宋襄公就要身死国灭。如果不是后来鲁国求情,诸侯国力劝,宋襄公受尽楚国虐待不说,怕还要老死在楚国了。
异象第六年,霸主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坚持周礼,坚决不肯对楚国人半渡而击、未列阵而击,并且不在已经受伤的敌人身上补刀,不抓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年士兵(所谓“不重伤”“不擒二毛”)。在这样那样的礼节约束之下,很多能够打胜仗的大好机会就被白白浪费,结果反而被楚国人打得一败涂地,不但身边亲兵全部战死,自己也身负重伤,次年去世。
两次挫折都是受尽楚国人的欺辱。
要知道,楚国人的先祖虽为黄帝之孙颛顼,然而因为他们自己把自己当蛮夷人看,所以终春秋之世都是被列入蛮夷之邦的。一直要到战国时期,楚国才基本被华夏“同化”完毕,成了合力抗秦的中原国家之一。
换言之,楚国就是春秋时代蛮不讲理的老毛子,特点是“谁骂我我打谁”“谁惹我我打谁”。宋襄公好惹不惹,偏偏要去惹了这个刺头儿。
受命危难
有人说,那么不去惹楚国不就没事了?是啊,如果宋国不去惹楚国,就招不了楚国嫉恨,它再怎么蛮横也没有理由去攻打甚至要灭亡宋国吧?
但如果真是这样,宋襄公就当不了霸主,进不了五霸名录,终其一生仅仅是宋国的一代仁君,就与其父宋桓公一样。
问题是,宋襄公不满足于仅仅做宋国的仁君,他的理想是接过齐桓公霸主大旗,领导诸侯国“尊王攘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从而复兴华夏。而要做霸主,楚国就一定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因为楚国实在太过霸道,导致很多诸侯国明里暗里和楚国勾勾搭搭,没有楚国点头,他宋襄公仅凭一己之力是不能领导那么多诸侯国的。
那么宋襄公错了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回到“霸主”这个词本身,好好将它分析一下。
“霸主”其实一开始叫做“伯”(念霸),也叫“方伯”,乃是天子册封的诸侯之长,代天子管理诸侯,征讨有罪之国。霸主多为有德之君担任。不光春秋有霸主,早在夏朝和商朝就已经有了霸主。比如除春秋五霸之外,另有一个出自《庄子》的“五霸”版本是:
春秋五霸在大概念“五霸”中仅占二席而已。
简单来说,这么大一个国家,天子管不过来,就找个德高望重的诸侯国君代他管,条件是给他足够大的权力。比如周朝刚建立时,周天子就对齐国首任国君姜太公说:“整个中国,如果哪个诸侯国有罪,你就代我去讨伐吧!”讨伐范围“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不必考究具体地名,反正范围够大,包括但不限于全中国就是了。
可以说,霸主在一定意义上承担了行使天子权力,实行礼仪教化,抵御外来侵略,实现天下大同的职责,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尤其是在东周,天子已经完全缺乏号召力的情况下,霸主的地位就显得越发重要。
如同国不可一日无主,天下亦不可一日无霸!
打个或许不太恰当的比方,当今世界,联合国犹如周天子,有威望但无实权,一定程度上只是个摆设,只能依靠某个大国来充当世界警察维持秩序。讲真,如果没有世界警察,这个世界必定乱套。当今能够维持天下秩序的是哪个国家?恐怕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多说。其它国家想要挑战它的地位,先扪心自问:够格吗?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能够担任霸主的,不光人要好,人更要够狠。人好就服你,够狠就怕你,但怕你才能更好地服你啊!像齐桓晋文秦穆楚庄,哪个不是靠打出来的?毕竟要领导这么多诸侯国,拳头不大怎么行!
宋国这个国家,和那些不是靠血缘就是靠军功分封的诸侯国不同,它只是“亡国之余”。当初周朝灭亡商朝,出于“兴灭继绝”的仁政理念,没有把商朝人赶尽杀绝,而是把他们聚集起来单独建立了一个宋国,并给予他们最高的爵位——公爵(晋齐两个超级大国也才第二等爵位——侯爵而已,而且晋国还是周天子的本家姬姓国呢)。周天子这么做的意思是,你们宋国人虽然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然而既已臣服,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就要用最高的规格公爵册封你们,用最好的礼物——十万平方公里“膏腴之地”赏赐你们,不光如此,还同意你们用自己的礼仪去祭祀自己的祖先,而且只要你们听话,那么就可以永远享受这个恩宠待遇。
也可以这么说:宋国就是周朝的国中之国,它和周天子几乎就是平级关系。
想想看,史上有哪个国家对于战败国如此仁慈?周朝礼义之邦真名不虚传!
宋国虽地处沃野之地(产粮大省河南省),富则富矣,然而也正因为太过沃野而少了屏障,不像齐国有出海口,也不像晋国有太行吕梁等崇山峻岭,其地形在军事上就叫“四战之地”。这大概是周天子当初分封宋国的“险恶”用心所在,其中隐含的意思是:你宋国一旦起了坏心想造反,门都没有!因为从哪个方向都可以打你,全方位多角度监控着你呢。
故而,宋国虽然名望崇高,周天子也得礼让三分,但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军事实力上来说,它充其量只是个二流国家而已,与鲁卫在一个层级上。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已经明白了,理论上也好,实际上也好,宋国根本就没资格做霸主。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凑热闹去当霸主,宋襄公这不是“霸王硬上弓”吗?
然而如果借此以否定宋襄公的霸业,则又陷入了误区。
须知儒家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决心,佛家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悲壮。
齐桓公去世时,连齐国国内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何况中国?华夏少了个主持正义的齐国,多了个蛮横霸道的楚国,且其时它已经羽翼渐丰,正蠢蠢欲动,妄图北上侵略中国。
此种局面下势必要有人振臂一呼主持大局,担当起“尊王攘夷”的重任来。
然天下共主周天子早已只是个摆设,根本没有了号召力;强国晋齐正在内乱,自顾不暇;未来的晋文公此时正在齐国大享齐人之福,乐不思蜀;秦国目标在于西方,无心当中原霸主;鲁卫一向安分守己,无欲无求;郑国自郑庄公以降都是墙头之草;至于陈蔡曹之类小国注定翻不起大浪,忽略不计。
一番排除法后,有且只有宋国堪堪当此重任了。
假如宋襄公不出手,难道真的要坐等楚国蚕食中国,将华夏文明破坏殆尽吗?
由此看来,宋襄公之称霸,实乃时势所逼,意在拯华夏于水火,解生民于倒悬。他坚守的是仁义道德,维护的是华夏文明,而绝非单单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我们不得不为宋襄公此举的大仁大义点赞。可以说,宋襄公当霸主有多勉强,就恰恰说明他有多仁义。
宋襄公是蠢猪?
伟人曾经说过:“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此言一出,对于宋襄公之评价几乎就是一锤定音,从此宋襄公似乎真成了蠢猪的代名词。
那么,宋襄公真是蠢猪吗?
说宋襄公是蠢猪,无非就是针对泓水之战中他坚守古礼不知变通而导致大败一事。
确实,宋襄公的仗真不应该这么打。事后连他的庶兄目夷都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您根本不懂得打仗!”
可是宋襄公真不懂得打仗吗?当然不是。宋襄公面对国人的责难,还发表了一番关于战争的见解:
古人打仗从不靠以险取胜,从不攻打还未列好阵势的敌军。
这番见解不是宋襄公的独创,而是古礼如此。
《谷梁传》在“文十一年”中也说过:古者不重创,不禽二毛。
《公羊传》更是称赞道: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
你看,专门解《春秋》的两部经文都对宋襄公的坚守古礼予以了高度评价,这说明宋襄公的“不鼓不成列”理念确实有可取之处。
但宋襄公为什么败了呢?岂不是古礼不可取?
古人人心纯粹,道德高尚,大家不是圣人也是君子,两军作战自可以堂堂之师对垒而根本不必以诡道取胜。因为那时战争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讨伐,光是“讨伐”二字就已经足以让你胆寒认错而不攻自破了,还在乎杀人吗?而到了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人心早已不古,有很多人就已经开始钻古礼中的漏洞以取得好处,而且成功率还很高。蛮夷之邦如此,中原国家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兵法和谋略越来越完善,乃至出现了极端的厚黑之学。其实兵法谋略越完善,恰恰说明人心越堕落,因为人之所取早已从“义”变成了“利”。
所以宋襄公的错误就在于:用了君子手段去对付小人,不败才怪!
经此一战,宋襄公料想也认识到了自己不知变通的错误,假如他活的时间足够长,老树坚信他必定能重振雄风,联合中原诸国打败楚国,做上真正意义上的霸主。
惜乎天不假年,惟留叹息于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