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追忆与25位逝者的过往,写他人也是在写自己
2008年,《北京晚报》向马未都约稿,那时正是马未都父亲去世十周年之际,马未都便以《镆铘岛人》为题,在12月17日的悼文专版上发表了纪念父亲的文章。没想到文章受到了读者的欢迎,自此之后,马未都开始有意识地写一些悼文,随着年岁增长,身边的好友至交逐渐逝去,马未都不得不一次次陷入对生死的思考。那些曾经的忘年交、莫逆交、肺腑交、布衣交、管鲍之交、物外之交、患难之交等,他们的离去让马未都感触颇多,他将自己所写的悼文中的25篇集结出版,书名则与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同名,只为在文字中留下那些好友的人生点滴。
《背影》 马未都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书中的25个人物身份地位各异,与马未都的关系也有亲疏远近,但当文字落在纸上,每一篇都是马未都对逝者的怀念与感恩。一些交往细节以及人生的闪光点,都藏在一个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中,马未都用笔记录下来,让过往不会因为记忆的消退而湮灭。从马未都的父亲“镆铘岛人”到收藏圈的老饕,从中国顶级妇产科专家到世界知名的“金槌”拍卖师,马未都既是在写他人也是在写自己。马未都的人生态度跃然纸上,书中那些初次见面的场景,让他记忆犹新,很多那些看似平静的见面寒暄却隐藏着思绪丰富的情感。
叶圣陶家风
马未都在书中写到他与教育家叶圣陶先生的初次见面颇有趣味。在那种期盼与紧张的心情下,马未都只是觉得在介绍他时,叶圣陶先生虽然频频点头,感觉像是肯定,但其实应该没听进去。马未都有关回忆叶圣陶老人这章,内容主要写的是叶圣陶的孙子叶三午和马未都以及他的舅表哥的故事。
叶三午是表哥的同事,马家和叶家相距也不远,一个在东四六条,一个在东四八条,那年因为表哥的关系少年马未都被带去了叶三午家玩。安静的院落,讲究的格局,民国风格的花砖地,大门大户才有的皮沙发,都让马未都印象深刻。直到写这篇文章时尽管相隔了几十年,仍然记忆犹新。那时候聊文学是件时髦的事,而叶三午喜欢聊俄国、英国文学,偶尔还愤青点夹杂些不太脏的脏话。那时候来往叶家的人很多,时不时就来一拨,直到多年后马未都才知道这些都是当时的名流,来叶家的目的和他一样,都是奔着叶圣陶先生而来。就这样接连去了三次都没见到叶三午口中那位传说中的爷爷,表哥看出了马未都的心思,于是便有了前文初见的那一幕。
然而叶圣陶先生让马未都记忆最为深刻的却是一件憾事。有一次,马未都在叶三午家看到了一本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打开一看扉页上还有翻译家傅雷先生用毛笔写给叶圣陶老人的留言。当时,马未都并不知道傅雷,只是觉得这本《高老头》真好看。表哥看出了马未都的心思,就去管叶三午借阅,三午二话不说大方地借给了马未都。但这本书却让马未都的朋友弄丢了,这让马未都很过意不去。叶三午并没有责怪马未都,而是拿出了一幅李叔同写给叶圣陶的字宽慰他,这四个大字“如梦如幻”就好似叶圣陶在马未都心中的形象一样。似近又似远,总有股精神力量吸引着马未都。相比叶圣陶这篇悼文着重写的是叶三午,从与叶三午的交往中,在马未都的文字中能感受到叶家对于家教、自身修养的重视,从另一个侧面展现出了叶圣陶先生的品格。
2019年1月2日,马未都 TAKEFOTO供图
忘年交王世襄
马未都的另一位忘年交是著名学者王世襄。马未都与王世襄因为明式家具而结缘。酷爱明式家具的马未都去拜访王世襄,进门王世襄先生就邀请马未都坐到那些名贵的家具上。这些家具中的大部分已入藏上海博物馆,而当时却是王家的日常用具。一张三牙的黄花梨方桌,竟然用来作为切菜揉面的灶台案板使,所以在初次见面的回忆中,马未都似乎将焦点都放在了那些家具上,以至于连马未都自己回想起来都说:“我那时年轻,刚刚着迷古家具,没个深浅,这摸摸那弄弄,也不知王先生心里是否烦我。”
马未都与王世襄
在马未都的眼中,王世襄先生是个可爱的人。他是个美食家,不光会品美食,写美食的评论文章,还自己亲自做菜。有次宴会上,王世襄先生觉得宴会场地的厨师厨艺不行,自己在家专门做了一道菜,自备美食去赴宴招待参加宴会的其他客人们。王世襄先生又是个痴人,他的痴,痴在文物上。有次,马未都与王世襄先生下乡,在一个农民家中,马未都一眼就看到了老乡炕头上王世襄先生的著作《明式家具珍赏》,马未都就拽了拽王先生的衣角提示他,然而王先生死死盯着一对乌木南官帽椅,嘴里不停地跟马未都说:“少见,少见。”然而,这家老头对他俩并不客气,而妇人又忙于做饭,二人只好悻悻而去。出去时,王先生还在回想这对乌木南官帽椅,一直说道:“这对乌木椅早年如看见的话就可入书。”满脸都是痴迷与遗憾。
马未都的观复博物馆内有个镇馆之宝——明代犀皮捧盒,这个宝贝在马未都的《国宝100》中有详细的介绍。而这件藏品,就来自于王世襄先生。想当年王世襄先生对这件宝贝爱不释手,每次拿出看都小心翼翼,马未都在一旁看,甚至连摸的勇气都没有。这件宝贝还被收录到《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等著作中,从王世襄那种略带炫耀的小表情,就可以知道这件宝贝对王先生有多重要有多珍爱。后来在一场王世襄专场拍卖中,马未都将这件宝贝恭敬地拍下来收藏,并在观复博物馆给更多的爱好者观看,也算是这对年龄相差四十年的忘年交一份珍贵的回忆。
史铁生的笑容
马未都的人生经历中曾有个重要的阶段是做出版社的文学编辑,也因此他认识了很多文人、作家、出版人,在这本书中他提到了与著名作家史铁生初识的场景。在马未都供职《青年文学》时,有个同事叫牛志强,人们称他为小牛。有一天,小牛兴奋地跟马未都说找到一篇好稿子,绝对是头条的不二选择。这篇稿子就是史铁生写的。后来,一天中午小牛兴奋地在食堂叫喊马未都,原来他推着轮椅上的史铁生,来《青年文学》看看。马未都连忙上去寒暄,然而面对着残障人士,反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话重话轻都不好,也怕哪句话万一刺到了人家。于是马未都并没有跟史铁生过多交谈,却很在意他。马未都看到轮椅上的史铁生,既没有弱者的苦难相,也没有强者的故做深沉状,纯真的笑容永远挂在他的脸上,就像一个孩子一样。
其实马未都与史铁生本人交往并不多,大多是跟着编辑小牛一同去看望史铁生,但马未都通过对编辑小牛对史铁生态度的描写侧面写道:“他一提史铁生就兴奋得像孩子的保姆,笑声成串,永远说不尽各类相关的话题。”从马未都所写的悼文透露的编辑对作者纯然的人格与才华的欣赏中,读者可以感受到那时文学、文化与人们生活的紧密关联。伯乐难寻,对于伯乐来说,千里马也一样难寻。
马未都对于史铁生更多的认识与读者们一样,大多来自于他的文学作品。史铁生的特殊经历让他对生命的思考更深了一层,让他比一般人更为珍视写作对于他生命的意义。在人生最落寞的时候,史铁生会去家边上的地坛公园“静坐”,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是从他的作品中,从他的笑容中,我们体会到了超越生死的人生感悟。马未都在这篇悼文中写下了很多对于史铁生本人及作品的理解和感悟。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有些初见即是永远。马未都的悼文中,既有耳熟能详的大人物,也有大众陌生的“小人物”,同时在文中,还有那些人物周边的人,叶三午、牛志强编辑等,人连着人,人套着人,很多时候怀念一个人会从他的第一面讲起,但写文时却只能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这种怀念总有些寂寞,然而落笔成文,汇集成书,这些散乱的记忆与感受总能击中读者与作者共通的情感,一起去怀念那些曾给我们留下感动的背影。(责编:陈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