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饭
(一)
作为教师的爸爸,早些年,为养家糊口,他也继承了爷爷的衣钵,当过好些年的杀猪匠。
我家有把软尺,妈妈用它来量裁衣服,爸爸用它来量猪。小时候我觉得爸爸很厉害,用手一卡,尺子一量,就知道一头猪大概是多少斤,等杀猪过秤下来,斤两相差不过三四斤。
记得每到赶集天,三四点钟爸爸和妈妈就得起床烧热水。然后天不亮就听见猪叫声。等我们起床,爸爸已经支好肉摊,上面已经放好一条一条的猪肉。
我看过爸爸杀猪,围腰系上,袖套带上,弯钩勾住猪的脖子,一些人按住猪背,猪腿,爸爸拿着他的杀猪刀炒猪脖子一刀下去,手起刀落间,猪一声惨叫,鲜红的血滴进盆里,猪做最后几下挣扎,然后没了呼吸。接着把事先准备好的开水一壶一壶往死猪身上倒。然后大人能就用刀把猪身上的毛一层一层刮下来。爸爸还在猪腿那里割一个小口,把嘴凑上去猛吹气, 最后,大人们就用棍子猛敲在死猪身上。到今天,我都没搞懂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爸爸逐渐不杀猪了。不过一到年边,亲戚和爸爸的朋友都会请爸爸去杀猪。爸爸就把他的弯钩、砍刀、杀猪刀准备好,装进提篼,挂在摩托车手扶上。骑上摩托车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晚上回家,多了一身的酒味和一身的油腥味,他那装工具的提篼里,除了杀猪的家伙什,还多了两只猪腿。
那时候,年边杀猪,又叫吃“杀猪饭”,吃“杀猪饭”流行吃的就是那一锅的“刨锅肉”(又叫“漂汤肉”)。这样的叫法我不怎么理解。跟爸爸去了几次后,才渐明白,所谓的“刨锅肉”就是从刚杀死的猪身上割些肥多瘦少的肉,放在滚水里紧实一遍,再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农村的那种大铁锅里熬。熟了后,放上姜葱蒜,用一个大碗盛出来,再配上一碗自制的道地的香葱辣椒酱,夹一块肥肉沾上辣椒,和着米饭,再放入口中,咀嚼咀嚼,油水溢出嘴角,那叫一个享受。
二堂哥在外挣了点钱,也结了婚,生了儿子,大伯去世多年,大伯母拉扯着三个孩子,在叔子们的帮衬下也算抚子抚女成家立业,家里冷冷清清多年,在这样的多喜临门下,哥哥也想给家里热闹一下,就把大伯母养大的猪宰了,过个欢喜年。在抓上条桌时,猪腿一伸,蹬在了爸爸的腰上,爸爸这腰一闪,回到家,又是捂热帕,又是贴膏药的,好几个月才算恢复。爸爸说,上了年纪,今后杀猪都是年轻人的事儿了。从此,爸爸封了他的那些杀猪的家伙什,逢年过节,有人请去吃杀猪饭,就只是去吃吃喝喝了
(二)
后来我自己成了家,腊月十几,马哥家寨子里每家每户都要杀年猪。开始杀猪时就要排好轮子,一天最多只能杀两家,也就是哪家上午杀在哪家吃杀猪饭,哪家下午杀就在哪家吃杀猪饭。杀猪的主人家头天就来请帮,男人们负责按猪、杀猪、破猪这一流程;女人们就负责洗菜做饭。吃完杀猪饭,各回各家,主人家就开始把猪收拾完整,炼油,装香肠,冻瘦肉,腌腊肉。有的人家杀年猪像搬新家一样,也兴看日子,挑好日头杀猪,也希望自己家和和顺顺的。
听说,马哥家在祖爷爷那一代在南迁时本是回族,回族是不杀猪,也不吃猪肉的。他们只吃牛肉,而吃的牛肉需是要阿訇来宰杀。一年,请阿訇来家杀牛,因阿訇嫌贫爱富,没请动。马哥的祖上一生气,回家磨亮刀子,从猪圈里抓出一头猪,一刀,从此回改汉,连最后保存着的一张经单簿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如今依稀从他们家族里每个男孩子脸上那点络腮胡,还勉强印证,他们曾经可能是回族。
听马哥说,以前自己家兄弟姐妹多,穷,杀不起猪,寨子里面哪家杀猪都要来请,不去又怕说大帽(装清高),去了自己家没猪杀,又不好意思。毕竟一家七八口人去混饭吃。后来实在过意不去,也把家里唯一的猪抓来杀了,请寨邻吃杀猪饭。别人家的猪杀完都是三四百斤,自己家猪杀完一称八十多斤!有一年家里请不来杀猪匠,二弟自己赌气,全家人把猪抓上条桌,二弟朝猪脖子一刀、两刀……费了九牛二恶虎之力,最后才把猪杀死。后来,家里每年杀猪都是二弟亲自动手,杀猪的技术越来越好。这些年家条件逐渐好了后,猪也肥了,杀猪饭吃得也更热闹了!
刚跟马哥结婚那些年,我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婆家成了什么都沾。因为从小生活环境和背景的不同,我也特别的不习惯一到年边,本是家人团聚,放假休息,开开心心的日子里,偏偏要花上十天半月的日子,从村头吃到村尾,从村头帮到村尾地吃什么杀猪饭。晚上一回家,累散架不说,还一身柴火味,即使一直注意来注意去的,衣服上裤子上鞋子上,时不时添个窟窿眼。问题是,不去还不成,农村都兴人帮人这不成规矩的规矩,你不去吃,到你家时,定也没人来吃。对于这种已经约定俗成的规矩,我却难以接受,这心里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不痛快。为这,心里落差极大,小时候过年,只晓得玩得痛痛快快,啥也不做啥也不操心,于是盼过年;成家了,时间反倒不是自己的了,时间都交给了礼尚往来的规矩,累心也累力,于是恐惧着过年。看着别人一手擤鼻涕一手嗑瓜子,一嘴吐瓜子壳,一嘴聊天笑出唾沫星子。个个脸上因为新年笑出来褶皱子,因为大火烤得红红彤彤的,我却不是那般能笑得出来。我跟马哥也因这“杀猪饭”生出许多的矛盾。
不过,生活需得过下去,过下去的前提就是彼此的退让和将就,马哥将就我,送我上班,接我下班,将就我懒,经常做饭洗衣,当然,为了他高兴,我也得将就和退让,不过这将就和退让的前提就是认同。认同这规矩,认同这风俗。带上袖套,围上围裙,穿上一件不心疼的衣服和一双鞋子,跟着村里的伯母、婶婶、嫂嫂、姑娘们,剥葱蒜、洗碗,试着跟她们聊聊家长里短,逗逗背上牙牙学语的小孩。慢慢地我也习惯了村里过年吃杀猪饭的这一习俗,同着一村的男男女女,围在柴火堆旁,烤火,说笑,听火边闲话,看千姿百态,也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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