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学习、研究和讲授哲学的,亲身经历和参与了从“真理标准大讨论”到“哲学教科书改革”、从提出“实践唯物主义”的哲学理念到反省“现代性”、从开展“中、西、马”对话到探索“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当代中国哲学进程。2016年年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策划出版若干作者的“作品系列”,并明确提出“每位作者以四部代表性著作”作为书目。我的哲学研究,一直是以“哲学基础理论”为主要研究方向,并以对“哲学”本身的追问为主要的思考内容,因此,我试图以“如何理解哲学”为主题编选个人的“作品系列”,这就是《哲学通论》《哲学观研究》《辩证法研究》和《生命意义研究》四部个人的“代表性著作”。在我看来,学者的学术研究,离不开两个东西:一是特殊的生存境遇和独特的生命体验,二是特定的理论资源和独特的理论想象。学者的生命体验与理论想象的融合,构成了具有个体性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既是以个人的名义讲述人类的故事,又是以人类的名义讲述个人的故事。我在《哲学通论》中说,哲学是以“时代性的内容,民族性的形式和个体性的风格去求索人类性问题”,哲学研究需要“时代精神主题化、现实存在间距化、流行观念陌生化、基本理念概念化”,从而以自己的研究成果“表征”自己时代的“时代精神”。我不是一位确有建树的“学问家”,只是一个追问哲学的“思想者”。我把自己追问哲学的心路历程和研究心得,聚焦于“如何理解哲学”这个主题,作为自己的“作品系列”的“自我阐释”。
《孙正聿作品系列》全四册 北师大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哲学通论》是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应运而生”的。它所针对的“靶子”是如何理解哲学、怎样进行哲学研究和哲学教育;它的“灵魂”就是一个“通”字,“融通”古今中外哲学, “贯通”哲学与生活, “变通”各异其是的哲学观, “打通”哲学的理论空间, “开通”哲学的思想道路;它的“血肉”就是把“通”字作为流动的血脉,层层推进地“疏通”对哲学的思维方式、生活基础、主要问题、派别冲突和历史演进的理解。它的立意与追求就是以“思想的前提批判”为“解释原则”重新理解哲学,以“人生在世和在途中的人的目光”表征“时代精神”,“打通”哲学的理论空间并“开通”哲学的思想道路。自1998年面世以来,《哲学通论》已出版20多年了。作为一部“专著性的教科书”,其主要目的有二:一是变革哲学观念,赋予哲学理念以及主要的哲学范畴和哲学命题以新的时代性内涵,为哲学研究提供新的“阶梯”和“支撑点”;二是以变革了的哲学观念系统地讲述哲学的思维方式、主要问题、派别冲突和历史演进,构筑具有规范性、前沿性和权威性的哲学理论教科书,以范畴文明的大逻辑构成人的“现实自我意识”。毫无疑问,这两个目的,都只能是这部“专著性的教科书”的“立意与追求”,我也期待能为当代中国的哲学研究和哲学教育改革提供一个批评的文本。
对于“哲学”,有两句名言是值得深思的:一是诚如黑格尔所言,人们对于哲学的看法是“大不相同的”;二是艾耶尔所说的,每个时代的哲学都具有“广泛而深刻的一致性”。这两个论断看似相互矛盾,但却道出了理解“哲学”的真谛:既要把握哲学的“同中之异”, 又要洞察哲学的“异中之同”。从“哲学”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的这一“解释原则”出发。我对“哲学”提出三个定义式的看法:其一,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其二,哲学是“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其三,哲学是“对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前提批判”。《哲学观研究》这本书,集中地闸述了这三个关于“哲学”的定义式的看法。哲学作为“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 既不是“表述”人类文明的经验事实,也不是”表达”对人类文明的情感或意愿,而是以理论的方式“表征”人类关于文明的“自我意识”。作为“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哲学所“表征”的关于文明的“自我意识”,并不是超历史的,或非历史的人类自我意识,而只能是“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也就是具有特定的时代内涵的“现实自我意识”。对于时代性的“现实的自我意识”,哲学的使命并不是采取现成接受的态度,而是在对其“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其“否定的理解”,也就是“对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前提批判”。正是在这种“前提批判”中,哲学不仅反映和表达了自己时代的时代精神,而且塑造和引导了新的时代精神;不仅使哲学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而且使哲学成为“文明的活的灵魂”。哲学作为“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不仅每个时代的哲学是“大不相同”的,而且同一时代的哲学所把握到的人类自我意识也是“大不相同”的。然而,在“大不相同”的哲学理论中,我们不仅会发现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的深层的“异中之同”, 而且还会发现每个时代的哲学所面对的时代性问题的“广泛而深刻的一致性”。揭示和论述哲学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 并致力于“对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前提批判”, 这是我在《哲学观研究》中所闸述的主要内容。
辩证法不只是我的研究方向,而且是我所理解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辩证法研究》就是我的哲学研究。诉诸哲学史,我们就会发现,古今中外的哲学,总是以“成对”的哲学范畴构成其哲学问题和哲学理论,诸如西方哲学的个别与共相、实体与属性、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现象与本质、事实与价值、自由与必然,中国哲学的天地、性命、体用、理气、知行、物我、仁智、理欲,如此等等。现代哲学则更为明确地把哲学问题聚焦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问题。哲学问题,说到底是如何理解和怎样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是肯定性的统一关系,而是否定性的统一关系。人是目的性、对象性的存在,不仅要从观念上把现实的存在变成理想的存在,而且要在实践中把现实的存在变成理想的存在,由此就构成了人与世界的无限丰富的矛盾关系。我们“反思”这些矛盾关系,就构成了“哲学”,就构成了哲学的“辩证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就是“辩证法”,“辩证法”就是“哲学”。从这种理解出发,“辩证法”就不只是哲学研究的“一个领域”,而是哲学的“实质内容”;“辩证法”就不只是哲学研究的“一种方法”,而是哲学的“理论本身”;“辩证法”就不只是哲学理论的“知识内容”,而是哲学提供的“人类智慧”。正是基于这种理解,针对辩证法研究中的一些重大问题,特别是针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中的一些重大问题,我写成了《辩证法研究》这本书。书中部分内容有重复之处,为了完整而系统地论证,有些重复之处未删改,以求较为系统地展现我对“辩证法”的理解。
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是“寻求意义”的存在。人总是期待“有意义”的生活,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存。撰写《生命意义研究》,就是试图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理性思辨,与读者一起探索人的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总是形成于生命体验与理性思辨的聚焦点上:没有真切的生命体验,关于生命意义的言说,就只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没有透辟的理性思辨,关于生命意义的体悟,也只能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以生命体验而活化理性思辨,又以理性思辨而照亮生命体验,关于“生命意义”的研究才有可能是真挚的、鲜活的、透辟的和睿智的。《生命意义研究》这本书,以讲述人的生命意义为主线,大体上是由三个部分构成的:一是讲述人的生活世界、精神世界、文化世界和意义世界;二是讲述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意识和终极关怀;三是讲述人的精神家园的培育、精神家园的真理、精神家园的支撑、精神家园的张力和精神家园的源泉。这三大部分,“重组”了我已出版的三本书——《属人的世界》《探索真善美》和《人的精神家园》——的主要内容。由于此书是对已出版的三本书的“重组”,部分内容有“重复”之处。为了保持书的原貌,有些重复之处未作删改,并改写和新增了部分内容,以求较为系统地展现我对“生命意义”的理解。这本书的序言写于2017年8月,原文是在以“学以成人”为主题的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启动仪式上的发言稿。我在这篇文稿中,以《哲学何以使人“学以成人”》为题,讲了四点想法:其一,哲学探究的是人生在世的“大问题”;其二,哲学构建的是范畴文明的“大逻辑”;其三,哲学提供的是睿智通达的“大智慧”;其四,哲学传承的是启迪思想的“大手笔”。这些想法,正是我以哲学方式探讨“生命意义”的缘由,因而把这篇文稿作为本书的序言。严格地说,《生命意义研究》这本书,并不是确有建树的“研究”成果,而是有感而发的“体悟”的产物。我之所以把它收入自己的“作品系列”,主要是因为我比较偏爱以散文的风格讲述自己对生命意义的体悟与思辨,也期望与读者一起探讨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把“有意义”的问题写得“有意思”,这是自己“心向往之”的学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