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听到阵阵蛙鸣(外一篇)

冬夜,听到阵阵蛙鸣

1

古刹大多都建在灵山秀水之中,山因古刹而扬名,古刹因山而灵秀。在镇平县的杏花山,有一座千年古刹,名曰菩提寺。

寺前种植了几棵银杏树,树身粗壮高大,树冠如一把巨伞,树下是听雪品茗的清幽之地,也是参禅悟道的绝佳之境。寺后有一脉山泉,从寺后蜿蜒而至寺门之外,泉水不因年岁更替而枯竭,也不因四时轮换而肥瘦不均。这脉山泉像一位五蕴皆空的僧人,泉水流淌的清越之音恰似诵经之声。

从菩提寺东行二百米左右,是彭公祠。初冬的午后,我去凭吊彭公。枯叶积满了道路,衰草俯身于道旁,只有阵阵山风和我一起去祭拜彭公。抚摸着残垣断壁,唏嘘不已:彭公的名字扎根在史页中,谁也抹不掉;彭公的形象树立在人们的心中,永远不会坍塌!

据传,有一只金蛙一直在为彭公守陵。从彭公祠前行五十步,在丛林中跺跺脚,便可听到青蛙的叫声,多年来屡试不爽。我试了几番,仅听到了跺脚之声的回音,这声声回音汇集成了一潭深深的遗憾。

暮色四合之时,回到菩提寺,借宿在卧佛殿右侧的僧舍中,研习了一些经书之后,突然听到了一阵阵蛙鸣,不急不缓,不悲不喜。我大吃一惊:此时正是初冬时节,青蛙早已和万物一起进入了冬眠状态,怎么会听到如此真切的蛙鸣呢?难道是我进入玄幻之境了吗?凝神细听,蛙声仍在,是那只一直在为彭公守陵的金蛙在窃窃私语吗?难道这是对我的某种暗示吗?思之不明,悟之不透。

清晨醒来,去与方丈辞行,在他的禅房之侧再次听到了阵阵蛙鸣。循声找去,却是那脉山泉在低语,细听之,审辨之,确有蛙鸣之韵,静夜之中,极有可能会把泉声幻听为蛙鸣。

我愿意相信,前夜听到的就是阵阵蛙鸣。我更愿意相信那只金蛙夜夜弹唱,弹唱的是一曲关于彭公的挽歌。

2

彭锡田,原名延忠,字禹廷,镇平人称之为“老彭先儿”。

被镇平人称之为“先儿”的有三种人。其一是传道授业的私塾先生,镇平人称之为“教书先儿”;其二是救死扶伤的郎中,镇平人称之为“看病先儿”;其三是预测吉凶的算命先生,镇平人称之为“算命先儿”。

彭禹廷七岁入私塾,十二岁应童子试,名列榜首,是三十八万镇平人中的“凤毛”,也是三十八万镇平人中的“麟角”。医民之病,莫如医民之愚。他创办村民学校,教乡民识字,他制订乡约村规,教化万民,称之为“老彭先儿”,透露着镇平人对他的亲切之感。

彭禹廷的父亲曾行医于镇平县城,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寒热之症和虫草之效也应略知一二。医一人之痛,莫如医社会之病。他针对病入膏肓的世道开出了“自卫、自治、自富”三张药方,使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村无讼、家家有余”。称之为“老彭先儿”,传递着镇平人对他的敬重之怀。

一九二七年九月至一九三三年二月,彭禹廷举起屠刀,成了万千匪众的灾星;他修路植树、治河改地,是劳苦大众的福星。称之为“老彭先儿”,彰显着镇平人对他的感念之心。

一九三三年二月,彭禹廷死了,他的名字没有死,八十四年后,他的名字依然活在镇平人的心中。一个人可以活多久,也许某些人可以说了算,但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活多久,芸芸众生说了算。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日,红卫兵挖开了老彭先儿的墓穴,砸碎了墓碑上老彭先儿的名字。墓碑上的名字可以被毁掉,老百姓心中的名字却永远不能被擦掉。

一个人,只有葬回故土,他才会安然;一个人,只有葬在母亲的身旁,他才会温暖。一九六六年,老彭先儿的尸骨被葬回七里庄,葬在母亲的身旁。青年时期离开七里庄,走出镇平的时候他叫彭禹廷。回到七里庄,回到母亲的身旁的时候他叫老彭先儿。

从彭禹廷这个名字出发,到达老彭先儿这个名字,是一段长长的岁月,在这段岁月的页码上写着老彭先儿的一身肝胆,写着两袖清风,也写着不朽的风骨,写着跌宕起伏的故事。

3

雪中送炭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贵人。雪中的“炭”在现实生活中也许只是一句话,便可以济困救急,便可以给命运带来转机,便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便可以温暖一生的记忆。

1917年,二十岁的彭禹廷从北京汇文大学肄业后,在省立五中(南阳一中的前身)任英语老师。以其出众的才学和高洁的品性得到了该校校长闫敬轩的赏识,将其视为知已。在闫敬轩的举荐下,彭禹廷先后担任了河南省印刷局副局长、南阳丝厘局局长,得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

闫敬轩是老彭先儿的第一位贵人,一个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贵人。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是老彭先儿的才学和品性使他遇见了一个贵人,得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滴水之恩,是应涌泉相报的,贵人的知遇之恩更要涌泉相报。1921年,已升任陕西路政局局长的闫敬轩病故于西安。彭禹廷操办了闫敬轩的丧礼,妥贴地安排了闫敬轩的后事。闫敬轩的好友张之江参加了葬礼,对彭禹廷极为叹服,将彭禹廷举荐给了西北军的领袖冯玉祥,得到了冯玉祥的重用。1921年至1927年间,彭禹廷历任西北军旅部书记官兼军部法官、军法科科长兼哈尔宾禁烟督办、西北边防督办公署秘书长等职,每月可以领到400多块大洋,可谓顺风顺水,可谓平步青云,可谓高官厚禄。

1927年9月,彭禹廷为母奔丧,回到了镇平。为母结庐守孝之际,受乡邻哭请,当上了南区(侯集)区长。1928年8月,张之江行后三次来电,邀请彭禹廷赴南京任要职,被彭禹廷婉言谢绝。因为他深知:比平步青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担当;比高官厚禄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良知;比忧乐生死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信仰!

1930年9月29日,彭禹廷以区长的身份公开审判了镇平县县长阚葆贞,并将其处决。河南省政府主席刘峙认为彭禹廷目无党国,犯上作乱,欲除之而后快。在张之江亲赴开封,在刘峙那里进行了周旋,为彭禹廷免去了杀身之祸。

敬人者,人敬之。老彭先儿的勇于担当让张之江叹服,他的公正廉明让冯玉祥赏识,张之江、冯玉祥成了彭老彭先儿的第二和第三位贵人。

德浅者,无贵人。贵人是求不来的,贵人是修来的,是老彭先儿的德行使他遇到了贵人,使他平步青云,使他顺风顺水。从另一个层面上说,真正的贵人,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4

民国初年,宛西大地自然灾害接连不断,盗匪四起,天灾与人祸并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匪徒的暴行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把纸条贴在某户的门上,上面写着索要银两的数额、交钱的期限、交钱的地点以及报复的手段。他们把这种做法称为“飞叶子”。

匪徒们也敢明目张胆地在村子里叫骂,先报上匪首的名号,再说索要多少钱物和报复手段。这叫“叫场子”。

他们把被劫持的人叫“票子”,被劫持的女人叫“花票”。土匪们索要赎金的手段花样百出:把“票子”的耳朵割掉送给“票子”的亲属叫“捎包”;逼迫“票子”在太阳下暴晒叫“晒票”;把“票子”扔进冰冷的水中叫“湿票”。扒光“花票”的衣服,在乳房上系上铜铃,再强迫“花票”檊面条给他们吃,以铜铃的响声来取乐,把这称之“铃铛面”。

土匪们把杀死“票子”的行为叫做“撕票”。他们“撕票”的行为令人发指:用刀杀死或用乱棍打死;把小孩子放在碾盘上用石磙子压死叫“放炮子”;用石块把票子的脑袋砸烂,叫“砸核桃”……

刘宝彬只是众多匪首中声名不算太大的一个,他的手下在“叫场子”的时候经常喊道:

日你娘,尻你亲,

爷们就是刘宝宾!

限三天,拿花边(银元),

没零没整要两千,

过期不拿拉火鞭(烧房子)!

民国十八(1929年)七月下旬,彭禹廷离开镇平,到开封面见了当时的河南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受韩复榘的委任,到辉县和梁漱溟一起创办村治学院。

八月二十六日,刘宝彬伙同镇平境内的赵寅升、魏国庆、徐春三以及邓县的杨小黑、张大先、刘华亭等匪首,血洗了镇平县城,大肆烧杀掳掠,烧死了县督学杨朴岑,绑走了县长郭学济和承审乔子珍,后将二人杀害于邓县庙沟。

杨朴岑在“破除迷信,兴办学校”的运动中,焚毁了城隍庙中的神像,又被土匪烧死在城隍庙里,不知道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一个巧合?

也许是那晚天太黑,也许是太慌乱,杨朴岑被烧死时,杨朴岑和匪徒们都没有看到城隍庙门口的那幅对联。对联的内容是:为善必昌,为善不昌,祖宗必有余殃,殃尽则昌;作恶必灭,作恶不灭,祖宗必有余德,德尽则灭。

民国二十一(1932年)五月三日,国军十七师师长马文德被处决后,捕获了在马文德麾下已升任营长的刘宝彬,刘宝彬被押回镇平。审判刘宝彬的时候,老彭先儿是审判长,刘书云是书记官,王金声、张梦华是审判员。

王金声瞪着双眼,瞪了刘宝彬许久后才说:“刘宝彬,你个龟孙!还记得“叫场子”的时候你的手下经常喊叫的几句话吧?抓住你之后,我请人给你也写了几句话——

日你娘,尻你亲,

你个鳖娃刘宝彬!

你的债,何时还?

不多不少等一天,

挖完你心掏你肝!

刘宝彬乜斜着眼看了王金声一下:你王金声算个啥鸡巴玩意儿!你王金声是镇平民团的团长,老子是国军的营长;我刘宝彬是个土匪,你王金声是个兵痞;这叫“一球没二色”!今天老子被千刀万剐,你王金声的下场将来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老彭先儿指着刘宝彬的鼻子问:你刘彬死到临头,还这么张狂!这些年你在镇平犯下了多下罪行?

刘宝彬看了老彭先儿一眼:我与你彭禹廷无怨无仇,你为啥要和我过不去?

老彭先儿拍了拍桌子,问:你们把郭学济和乔子珍绑到邓县的庙沟,杀害他们之前,为什么要羞辱他们?这些年,你杀人越货,杀了多少人?你的双手上沾满了多少人的血?镇平父老的仇恨就是我彭禹廷的仇恨,怎能说我们之间无怨无仇?

刘宝彬哈哈大笑:随随便便就把他们杀了,太便宜他们了,把他们羞辱一番再杀掉,就是为了往你彭禹廷脸上撒泡尿!杀个县长又咋了?你彭禹廷不也杀了阚葆贞吗?人家也是一个县长呀!这叫裤裆里比鸡巴,谁也比谁长不了多少,谁也比谁短不了多少!是呀,这些年我杀了不少人,你彭禹廷杀了多少人?你的双手上沾满了多少人的血?我们是老鸹落到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次日,公开审判了刘宝彬,将其枪决。

刘宝彬杀了一个县长,杀了一个为官清正、为民捐躯的人,罪孽深重,臭名远扬。彭禹廷杀了一个县长,杀了一个榨取民脂民膏的贼寇,是为民除害,是替天行道,英名永存。杀人无数的刘宝彬到死都没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杀的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杀这个人?

5

正如刘宝彬所说,老彭先儿一生杀人如麻。他杀了无数匪徒,杀了匪首王明杨、刘华亭、赵黑娃、刘宝彬、张大先,杀了恶棍张士增,杀了劣绅廖汉岑、王光普,杀了亦军亦匪的马文德、石家全……

民国十八(1929年)八月二十六日,县长郭学济被害后,阚葆贞受南阳驻军司令姚丹峰派遣到镇平当上了县长。

阚葆贞,陕西潼关人,与姚丹峰是老乡,任镇平县县长一职前是姚丹峰的参谋。阚葆贞当了县长后,姚丹峰派段相武率领一个团常驻镇平县城,并且给阚葆贞配备了一个警卫营。

有了枪杆子,便有了胆子。作为县长,阚葆贞不但置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不顾,而且大肆搜刮民财。他不断地制造摩擦,妄图削弱彭禹廷领导的自治力量,与泌阳县县长薛宾侯合谋,杀害了宁洗古。

宁洗古,邓县人,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曾为镇平的自治事业呕心沥血,是彭禹廷的有力臂膀。后来,应邓县众乡绅之请,回到邓县,成了邓县的自治领袖。民国十九(1930年)年9月,当时的河南省政府主席刘峙调宁洗古到开封,任省民政厅厅长。9月29日,赴任途中在泌阳县境内被杀害。

血泪流淌的日子里,彭禹廷长夜难寐,思谋着告慰宁洗古在天灵的良策。

1930年11月,姚丹峰调阚葆贞到新野县任县长。彭禹廷一面写信邀请阚葆贞去新野赴任的途中在侯集稍作停留,要为阚葆贞一行人设宴饯行;一面派人放出风去:阚葆贞是一个没有胆识之人,根本不敢去侯集去赴彭禹廷的饯行之宴!

阚葆贞听到众人皆说他是一个没有胆识之人,心中甚为不悦。他仰仗着姚丹峰手中的军队,凭借着自己手中的警卫营,说:去赴彭禹廷的饯行之宴,彭禹廷又敢奈我何?彭禹廷又能奈我何?

11月12日中午,阚葆贞去赴饯行之宴,彭禹廷命人为阚葆贞及随从筹备了一桌陕西风味的酒宴,博得了阚葆贞的欢心;为阚葆贞的警卫营的军官们筹备了一桌镇平风味的酒宴,引燃了军官们的家乡之恋。

阚葆贞的的警卫营营长韩法三是镇平高丘人,目睹了侯集区的自治成果,对彭禹廷非常佩服,韩法三的兵士也不愿离开故土去为阚葆贞卖命,被彭禹廷成功策反,倒戈相向,使阚葆贞丧失了卫护,也丧失了性命。

彭禹廷扣压了阚葆贞,查抄了阚葆贞所携带的物品,查出三万大洋、一批古董、大量丝绸和一定数量的玉器,遂以谋杀宁洗古之罪和贪污罪对阚葆贞进行了公开审判,并将阚葆贞处决。

用阚葆贞的人头祭奠宁洗古之时,彭禹廷把满腔血泪写成了一幅挽联:

真知吾,真爱吾,真为吾死,吾真愧汝;

为忠死,为义死,虽死犹生,死得其所!

刘峙为彭禹廷的胆大妄为而震怒不已,决意要杀掉彭禹廷以立党国之威。消息传遍了开封的大街小巷,彭禹廷的妻子沈若愚获悉后坐卧不宁,给已是蒋介石的坐上之宾的张之江写了一封求救信,在张之江的周旋下才得以化险为夷。

12月29日,彭禹廷在凶险平息之后,给张之江写了一封信,其中的片纸之言透露出了他无畏无惧之怀:

田问良心,为大义,非手刃民贼,无以为人,更无颜见良友于地下。阚罪大恶极,捉发难数,贼心胆虚,欲潜逃了事,幸为民众所获而杀之,俾田得偿所愿。语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然。阚伏诛后,田毫无惧祸之心。古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者,縦上峰不加原谅治田以罪,决无悔焉。

宁洗古在赴任途中被阚葆贞杀了,阚葆贞在赴任途中被彭禹廷杀了,不知道这是一种偶然,还是一个巧合?

人的言行是因,结局便是果,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因与果之间的距离,也许很远,也许很近。

6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了名正言顺,老彭先儿发明了三个“主义”和三根“杆子”,给乡村自治事业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1927年9月,彭禹廷回乡奔丧,因匪患在途中滞留了十八天,到家后母亲已下葬,他怀痛穷天,无以自解。他内受良心所驱迫,外受民众之请求,担任了镇平县第十区(侯集)区长,开始创办地方自治。

1929年7月至1930年9月,彭禹廷在辉县创办河南省村治学院期间,与梁中华、孙廉泉、梁漱溟等进行探讨,潜心研究了解决农村问题的出路。

民国二十(1931)年七月十九日,彭禹廷在给乡村小学教师讲缩小的三民主义时,他说孙中山提倡国民革命,提出了三民主义;我们提倡地方革命,也要有主义:自卫主义是镇平县的民族主义;自治主义是缩小的民权主义;自富是缩小的民生主义。只有“三自主义”才能使镇平人民不再受大股土匪的压迫,不再受匪式军队的压迫,不再受贪官污吏的压迫。彭禹廷为“三自主义”描绘了一张蓝图:“野无旷土,村无游民,人无不学,事无不举,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村村无讼,家家有余”。

国民政府执政的大员们才不管你是什么主义,也不管你的主义是不是和国父的主义沾不沾亲带不带故,只要你不听我的,除之而后快。

土厞们才不管你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只要你的主义让我抢不到金银,绑不来票子,我就要把你杀了,把你的主义撕下来,拉完屎用你的主义擦屁股。

老百姓才不管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不是“三个农民商量后出的主意”,也不管彭禹廷的“三自主义”是不是“三个字的主意”。他们是超级现实的“三有两得主义”者: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上得起学,看得起病。

这主义也好,那主义也罢,不管什么主义都是依据和依托,也是思路和办法。不论什么主义,本身都是虚的、空的,只有实践了,实行了,才是真的、实的。否则,就会被大员们仇视,就会被土匪们轻视,就会被老百姓漠视。

主义的实行离不开人,更离不开人才。1930年9月27日,内乡、镇平、邓县、淅川四县的自治领袖召开会议,不但达成了四县联防的协议,而且达成了筹建宛西乡村师范学校的共识。1933年3月宛西乡村师范正式招生,彭禹迁和罗卓如、杨仪山等开始对学生进行“三杆主义”和“三自主义”教育。

“三杆”即枪杆、笔杆、锄杆。他们把三杆的图形作为学校的标志,印在了校旗上。他们明确指出,培养的学生要拿得起枪杆,能自卫;要有知识,能拿得起笔杆;要拿得动锄杆,能生产。

对学生进行“三自主义”教育是为了使他们成为乡村自治与乡村建设思想的接受者、传播者、执行者、监管者,让他们成为乡村自治和乡村建设的骨干。

李腾仙为宛西乡村师范学校创作了校歌,办学的主旨从歌词中便可以窥见一斑:

杏花春雨,构林秋酡,信美吾山河!伏牛八百里呈雄伟,自古白水英雄多。试登将台,像邓禹建策,孔明帷幄,博望奉使,冠军宏果。何以今不古若?锻炼身体研韬略,同仇敌忾平暴倭!猛进,莫蹉跎!!猛进,莫蹉跎!当吾先兮开先河,中立不移作楷模。勉哉我同学,开礼门,导先路,振木铎。建我农村,医我沉疴。发扬中华民族精神,共和万代,万代共和!

彭禹廷被杀害后,他的“三自主义”被内乡自治领袖别廷更改为“以自卫保自治,以自治促进自养,以自养根治穷乱”的“三自办法”。1940年,别廷芳去世后,宛西自治灰飞烟灭,彭禹廷的“三自主义”便被封存于冰冷的自治书籍之中了。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每一个人都是极其重要的。对于家族史来说,很多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三自主义”对于镇平的一个时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对于镇平的历史来说,也许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很多人就是这样被时间淹没的;很多事就是这样被历史淹没的。

7

老彭先儿曾经过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春节。

民国二十(1931)年腊月二十六日,匪首王太纠合魏国柱、李长有等匪首,带领六千多个匪徒,上南召县窜扰镇平。彭禹廷率领镇平民团夜袭匪众驻地,匪众溃逃。

民国二十一(1932)年正月初二,王太纠集马西有、崔二旦、杨小黑等带领两万多个匪徒卷土重来,沿路烧杀抢掠。镇平大地烽烟再起,民众从春节的喜庆中跌落到了恐慌的深谷之中。

彭禹廷联合了内乡、邓县、淅川三县的民团,先后在高丘、郭岗、周堂、楼子王等地与匪众激战。正月初九,在南阳驻军的协助下,大破匪众,余匪南逃。镇平县民团追击至老河口的汉江边,王太残部逃往郧西地区。

这一年的春节,也许老彭先儿没吃上饺子吧?

彻底肃清了镇平县境内的匪患后,彭禹廷骑着白马,出了镇平县城的东门,沿盘道岭一路骑行走到老庄的杏花山,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菩提寺。

印参法师引领着彭禹廷穿过钟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卧佛殿,来到藏经阁南侧的一间禅房内。禅房内仅有一张香案、一张书案、一张小床,墙上挂着印参法师亲手写的一张条幅: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彭禹廷对着条幅端详一番后,赞赏道:大师的字儒雅清奇,拙里藏巧,实在难得!

印参法师呵呵一笑:见笑了!谁不知道你的字敦厚而不失灵性,既来我寺,请留下一些墨宝吧!

彭禹廷也不推辞,在素宣上写下了镇平县志所载的《安国鸣钟》:

安国今何在?钟声送好风。

几回清夜响,一洗万缘空。

写毕,凝神许久,提笔又写下了一幅自况之联:

社会事业,原无了期,即使再干三五十载,依然富者富,贫者贫,仍所难免,何如就此撒手,落得一身干净。

菩萨心肠,宁有止静,虽然多救千百万家,还是哭的哭,笑的笑,哪能普遍,不如屠刀早放,犹可立地成佛。

印参法师提笔也写下了一幅自拟之联:

渡一人,只能得道;

渡万民,方可成佛。

二人良久无语。印参法师说:虽然春色尚浅,但山上已是一派生机。我们到寺外转转吧!

寺门外,印参法师指着三棵银杏树说:这三株古树树龄已愈千年,屡经风霜,却没有经受刀砍斧斫之痛,故而仅为古木而不为栋梁。彭公舍生忘死荡平匪寇,成了三十八万镇平人的主心骨,令老衲感佩不已!

彭禹廷长叹了一声,说:这些年,我身处纷纷扰扰之中,杀戮太重,真想和大师一样,在此安享清修之福!

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行至寺南的虎山沟,两人坐在一茅亭之中。环顾四周,只见这里前有兰溪相偎,后有山臂可依。林木丰茂,修竹摇曳,既可听山鸟清唱,又可闻松涛低诵。彭禹廷感叹道:有生便有死,倘若死后能葬身于这般清幽之境,实乃幸事!

印参法师似乎未闻此语,只是轻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小沙弥送来一壶菊花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印参法师把一盏茶放在彭禹廷面前,自言自语起来:菊花被风干而为茶,是一种修行;经沸水煎熬而弥香,也是一种修行。世间的修行何止万千种?!

彭禹廷闻听此言,问道:大师以为渡人之法有哪些?

印参法师思忖了一番,答道:渡人之法,大概有三。其一,杀鬼除妖,还民众一份清平之乐;其二,启迪民智,给民众一个明净之怀;其三,助推农桑,赐民众安乐之福。

彭禹廷闻之,击掌而叹:大师之言,自当镌刻于心!我要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继续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村村无讼,家家有余”而拼尽最后一口气!

印参法师笑而答之:这叫向死而生!

辞别了印参法师,彭禹廷心怀澄明地离开了菩提寺。

一句话,也许就是一把刀子,让人血肉模糊;一句话,也许就是一剂良药,让人神爽气清;一句话,也许就是一瓢污水,让人浑身肮脏;一句话,也许就是一眼清泉,让人荡涤灵魂!

1933年5月,彭禹廷被葬在菩提寺东侧的虎山后,印参法师时常在彭公祠内打坐,也时常在彭禹的墓旁诵经。一年后,印参法师溘然而逝。

彭公祠外的松柏记取了一段苍凉红尘之中的明净之心;老彭先儿墓旁的荒草记取了一份薄情世界里的温暖之怀。

8

也许是在征收田赋时对地多者采用的是“累进制”(地越多交钱的份额越大),触犯了劣绅杨瑞峰的利益,也许是在禁止鸦片的过程中,切断了杨瑞峰的财路,也许是杨瑞峰受到了国民党要员的蛊惑,他用金钱和美色贿买了彭禹廷的贴身侍卫杨天顺,杨天顺串通了卫士班的王国昌和李奎彪,他们在等待着一个伸出毒手的机会。

1933年3月25日夜里,彭禹廷在灯下起草了《自治乡约》,又为各级息讼会的调解员写了《调解箴言》后,便进入了梦乡。

子夜时分,杨天顺、王国昌和李奎彪联手用绳子将彭禹廷勒死在卧室内。次日,李奎彪逃至邓县夏集,被棍棒打死。杨天顺逃至南召李青店被捕获,押回镇平后与杨瑞峰一起被钉于城门上,由民众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彭禹廷被杀害的噩耗传出,远在河北的晏阳初、山东的梁漱溟、上海的黄炎培等弱临灵前致哀。内乡的别廷芳、淅川的陈重华等皆伏灵柩而泣不成声。

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孙科、冯玉祥、张之江、韩复榘、刘镇华等赠送了挽联、挽词。

印参法师告诉大家,彭禹廷生前曾对他说过,有死后愿葬在菩提寺东侧的虎山之愿。镇平县治丧委员会在征得了沈若愚的同意后,立即派人前往虎山修筑墓穴。

5月11日清晨,为彭禹廷送葬的队伍绵延二十多里,所经村寨皆设有香案,民众跪地而恸哭。

虎山墓地前,镇平县自治委员会主任赵秩岑泪流满面,宣读了《祭彭公文》: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日,镇平各界民众,仅以庶羞之奠,至诚至敬,致祭于我导师彭公之灵位前曰:

呜呼!胞黎不幸,遽殒我公!搔首问天,彼苍冥冥。念公倡村治之学说,辟自治之途径,坚忍强毅,厉行当躬。数年来,除暴安良,劈棘斩荆,匪徒远遁,屑小潜踪。设学校,办合作,养老恤贫,修路造林,一切乡政靡不实行。地方赖以康宁,胞黎得庆更生。惟此丰功伟业,泰岳足以仿佛其高,日月足以仿佛其明。求仁得仁,夫复何恸!然公尝曰:吾等当努力奋进,务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有余,村村无讼。臻乡村于极乐之境。由此做去,奠邦基于永固,济世界于大同。吾辈亦冀永步后尘,贯彻始终。詎意魔随道长,妖氛横生,獐头鼠目之辈,奸险狡诈之徒,秘设诡计,暗害我公。伟业未竟,抱恨无穷。噫!公为地方而奋斗,竟为地方而牺牲,天地为之暗淡,日月为之不明。自此梁折栋摧,大厦谁擎?思音容而不见,欲追随以何从?恨小人之肆毒,嗟天道之不平。地方不幸,国家不幸,万民为之号恸,热泪洒乎长空。继思我公,本强毅之精神,创艰巨之事业教会谆谆,昭示后人,言犹在耳,忠岂忘心?我辈才虽庸庸,意实兢兢,誓竭驽骀,力追芳踪,精诚团结,歼彼巨凶。完成未竟之遗续绪,以慰我公在天之灵,则我公之精神垂百世而不朽,公之事业,亘万代而常新。尚飨!

读毕,松涛呜咽,万民哀嚎!

自治委员会书记官刘书云哽咽着说:短短几年内,彭公率领镇平民团先后十四次击溃了悍匪;带领广大民众植树四百多万株,改良土地三万亩,新增学校四百五十四所,修筑公路一百二十六公里,收养无依无靠的老人和残疾人六十人,收收养孤儿一百零三人……

彭公从军从政十四年,所遗田产仅有六亩半薄地和八间房屋……

杏花山颔首不语,兰溪河涕泪长流。

亲人者,人亲之;渡人者,人渡之。印参法师带领一百零八位僧徒手执法器,擎着经幡缓步而来,彭禹廷的墓地周围响起了超度亡灵的诵经之声。

1966年的一个夏日,一群被政治迷信灌醉的人聚集在彭公祠内,暑气蒸腾着他们的暴戾之气。老彭先儿的坟墓被雷管炸开,他的尸体被丢弃在草丛之中。彭氏族人惊悉后,把老彭先儿的尸首拉回了七里庄,将其葬在了彭母的身旁。

对于一个人来,生前之前,可以把握之事也只有十之一二,身后之事又怎能掌控呢?

——身死之后,又有何事呢?

9

再次来到彭公祠,来到老彭先儿的墓地,清风之中,冬夜的蛙鸣从梦里流进我的秃笔之中,从笔尖流泻成一曲伤逝之歌:

民国以来,中原热土,盗匪四起,妖孽狰狞。灾病肆虐,祸不单行!彭公身先士卒,自卫以平匪患,天宇澄明;鞠躬尽瘁,自治以安桑梓,风正气清;殚精竭虑,自富以乐胞黎,祥和安庆。熟料狡诈阴险之辈,偷设奸计,獐头鼠目之徒,丧尽天良,戮我尊长,断我肝肠!杜鹃泣血,吾岂不殇?逝者伟业无继,彭公夙愿未偿,惜哉痛哉,尽此一觞!

奈何不殇?殇又奈何?让我以泪为墨,诉说一番老彭先儿的那些事儿!奈何不殇?殇又奈何?让我以笔为锄,锄掉生长在老彭先儿名字上的那些杂草。奈何不殇?殇又奈何?让我用一页页素笺擦净积存在老彭先儿名字上的那些尘垢!

醒     来

1

黄岩近来体会到,朋友圈是一张网。时常陪朋友喝酒,和朋友一起搓麻将,随朋友一起跑腿办事……在圈子中画地为牢,在俗事的网中难以挣脱。他时常慨叹:煮茶的时间哪儿去了?读书的时间哪儿去了?写些随心随性的东西的时间哪儿去了?

他曾戏言,以前的土匪藏于深山林莽之中落草为寇,若有人从那里经过,要留下买路钱,某些人也许会无奈地被匪寇绑为人票。如今,景区的老板比匪寇更为狂放,占据一片山林为已有,无论谁来到此地,都必须掏点“买路钱”,并且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心甘情愿地被绑架到山中一游。

他不愿到出名的景点去,因为受不了那一份熙攘和喧闹,也不愿留下“买路钱”,更不愿“心甘情愿地被绑架”。

于是他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关掉手机,背起一份简单简单的行囊,于3月18号清晨只身一人驱车前往镇平县西北部的尖顶山,只为赏春踏青。

到了山下,他把车寄存在一农户家中,徒步上山。未被开发的尖顶山,像一位隐士。沿着细如脉络的曲径一边攀爬,一边喘息,走走停停,中午时分,他才来到丛林叠翠的山腰。

山腰入口处,有一道用石块垒成的寨子,像一位满面风霜的老人。寨墙根儿,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如女人幽怨的眼眸。一根根青藤爬上墙头,萌发出无限的生机,与石寨的沧桑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扶摸着石寨,摘了一朵紫色的花,席地而坐,从行囊中掏出一瓶烈酒,内心涌动着这样的句子:

也许,这道寨墙一直在等我

等得快要老去了

我才来抚摸这一行坚硬的诗句

也许,我一直在寻找这朵紫色的小花

寻找这份幽怨的眼眸

摘下她,

又不知该插入谁的云鬓之中

芳草凄凄,浊酒满杯

谁与我对酌

清风拂面,鸟儿低诵着清幽的句子,黄岩享受着一份静寂和闲适,品味着一份淡淡的愁绪,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不知不觉醉了,斜靠在寨门边悄然睡去。

2

山雾从谷中慢慢升起,黄岩那清廋的身子被一袭湿冷和缥缈淹没了。

一阵极为粗糙的笑声把黄岩惊醒了,两个汉子瞪着眼打量着他。两人都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其中一个汉子三十多岁,手里拿着一把杀猪用的长刀,腰间悬挂着一根指头般粗细的草绳,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只有眼被中透出一股阴冷之气。另一位汉子四十多岁,头发乱蓬蓬的,像快要干枯的草,手臂上有一道老旧的刀疤,背着一杆土制的猎枪。

拿刀的汉子说:看起来像位学堂里的先生,我们绑了他,交给大哥。

黄岩赶忙去看自己,吃惊地发现原本穿的衬衫长裤变成了一身青色的长衫,登山鞋也变成了布鞋,完全是旧时的书生装扮。

背枪的汉子点了点头:大哥正在为寻一位先生这件事发愁呢,绑了他,说不定大哥还能给咱哥俩儿赏碗酒喝喝!

黄岩满脸疑惑:尖顶山有土匪?!我被绑架了!?

在他疑惑之时,他的双手已被草绳绑在背后。他叫嚷了一句:这个年代了,还有刀客!

他的话刚出口,屁股上就被踹了一脚,背枪的汉子说:老子就是刀客,撞上我们,算你鳖孙倒霉!

拿刀的汉子说:尽快把他交给大哥,跟他扯什么蛋。

黄岩心里嘀咕:这是在拍电影?

想到这里,他对那两个汉子说:拍电影的话,也没必要把我绑得这么紧,我浑身疼得受不了了!

拿刀的汉子说:拍电影?“拍电影”是啥鸡巴玩意儿?老子从没听说过。

拿枪的汉子说:疼?你以为老子和你玩呢!

黄岩不仅心里再次嘀咕起来:我该不会是如书中所述,穿越到了乱世之中了吧?这些人要把我带到哪儿去?疑惑与震惊,无奈与沮丧充斥在他的肺腑之间。

一盏茶的功夫,黄岩跌跌撞撞地被押到了一间宽大的瓦房内。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斜靠着,坐在一把大圈椅中间,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装着旱烟的烟袋锅,体形彪悍,眼神犀利,犀利得好像眼神中藏着一把刀子,让人不敢对视。

3

坐在大圈椅之中的,正是尖顶山的匪首——韩冬。押着黄岩进来的两个汉子,拿刀的叫大牛,背枪的叫二蛋。韩冬赏了大牛和二蛋每人一碗酒,便开始细细地打量起黄岩来,用浑厚的声音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做何营生?

黄岩答:我叫黄岩,镇平人,在一所农村小学教书为生。

韩冬命人搬来一把椅子,示意黄岩坐下细讲。

黄岩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墙壁是石块垒成的,屋内除了几张桌椅,就是一张细竹编成的床,陈舍极其简单。屋外两人荷枪而守。问:不知兄弟请我到此,所为何事?

他的话音刚落,二蛋便给了他一把掌:你也配和大哥称兄道弟?

韩冬瞪了二蛋一眼:有没有规矩?这儿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转身对黄岩:鄙人韩冬,带着一百多位兄弟,在尖顶山落一个逍遥自在。

黄岩大吃一惊,顾不得脸颊上的疼痛了。原来眼前这位竟是七十年前啸居于此的匪首!看来,他真的是穿越到了乱世之中。他赶忙回言:三年前,也就是2014年我曾到过尖顶山采风,写过一篇电视专题片的稿子,对冬哥的豪爽之气更是钦佩不已,冬哥的大名也出现在我写的那篇稿子之中。

这番话,令韩冬费解不已:2014年?现在是1945年3月,他生活在七十年后?“采风”是什么玩意儿?“电视专题片”又是什么玩意儿?

突然,韩冬的脸色变得阴冷起来,对大牛说:先把他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4

黄岩被关进了一间狭小的草屋之中。他明白,韩冬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话,正因为不理解,便对他产生了质疑之心,故而把他关了起来。

既然被关起来了,短时间之内也没什么事,与其闲得无聊,不如细细回想一下关于尖顶山的点点滴滴。

尖顶山,位于镇平县的西北部,与内乡县和南召县为邻,是一脚踏三县之地,也是“三不管”的地方。此地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寨门之外不远处,有一处茶园,所产之茶,人称云雾茶。寨门之内,有一片丛生的黄竹,黄竹之侧有一座石塔,名曰“大明和尚寂光宝塔”,有一位僧徒曾在此苦修十七年。山顶有一座娘娘殿,娘娘殿的左侧有一块巨石,形似一口棺材,人称棺材石。距棺材石不远,有一处断崖,高十丈有余,似被刀劈过一般,据说是道家的祖师舍身羽化之地。断崖边,生长着一株株杜鹃花。

第二天,韩冬带着一个眼睛特别小的马弁进来了,这位小眼马弁一看便知是一位溜须拍马之辈。小眼马弁乖巧地把酒肉放在屋内的小木桌上。

韩冬坐在木桌边,端起一碗酒,笑着说:人啊,早晚都有一死,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既然这样,有酒的时候,便求一醉。小子,有没有胆量陪老兄喝一碗?

黄岩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你这次来,是不是给老子送绝命酒的?

韩冬抬眼看了看这个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的年轻人,摸了摸胡子,笑着说:想死?太便宜你了!来,把这碗酒干了!

黄岩不知道韩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喝了酒,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拐什么弯抹什么角?

韩冬顿了顿,说:既然你是教书先生,帮我写封信,咋样儿?

黄岩问:“写什么信?”

韩冬反问:“你答应了?听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我有一个远房表弟,姓王,在镇平县民团里混饭吃,你代我给他写封信,探听一下虚实。”

黄岩答道:“写封信是小菜一碟,你准备打鬼子?”

韩冬把酒碗一摔,吼道:“打不打鬼子是老子的事,你管得着吗?要是你在写信这件事中偷奸使诈,我就会剁了你,到时连绝命酒也不给你喝!”

韩冬命小眼马弁给黄岩准备笔墨纸砚,自己摔门而去。

黄岩怔了怔,心想:打不打鬼子韩冬还没有拿定主意,害怕黄岩这个教书先生在民族大义上给他让课,才摔门而去。

半个时辰后,小眼马弁过来取走了黄岩代韩冬写的信。关押黄岩的这间小屋便再次沉寂了下来,这份沉寂越来越重,给人一种压迫感。

5

两天后,韩冬再次来见黄岩,拿出一封信,让黄岩读给他听。黄岩在读信的时候,小眼马弁极其投入地捕捉着黄岩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信的内容如下:

来信收讫。鬼子集结了重兵,此番来袭意在沿镇平、内乡、西峡口一线进犯老河口。前路凶险,劝兄慎行。切记!

次日,黄岩被一未曾谋面的马弁带到了娘娘殿附近,这里有一处十米见方的小茶园,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红衣少女正在茶园里修剪茶树。

见黄岩来了,浅笑着问道:你就是那位被我哥哥关押起来的教书先生?

黄岩点了点头,端详着这位女子,只见她面目清秀,眼神中透出一份淳厚,像一株山谷中寂寞开放的兰草。

红衣女子请黄岩坐在茶园边的一方石桌旁,说:小女子姓韩,单名一个雪字。荒山野岭之中没啥好东西招待你,给你泡一碗茶,算是替我哥向你陪罪了!

韩雪的这份端庄与贤淑令黄岩颇感意外,礼貌性地欠了欠身子,问:姑娘读过书?

韩雪答道:小女子小时候家中贫寒,难以填饱肚子,哪儿有读书的福分呀!

黄岩注视着面前的那碗茶,观其色,清绿养眼,察其形,俊秀飘逸。饮之,茶味甘美纯厚,馥郁的茶香如云雾一般久久地驻守在喉舌之间。禁不住问:小姐,这是什么茶?

韩雪答道:我自己种的,没有名字,先生能不能替我取个名字?

黄岩稍作沉思,说:此茶生于云雾之中,像一位隐士,隐于红尘之外,品性俊雅飘逸,就叫云雾茶吧。

韩雪激动地对黄岩鞠了一躬:太谢谢黄先生了!就依先生之言,从今往后,此茶名叫云雾茶!小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识文断字,不知先生能不能让小女子遂了心愿?

黄岩望着韩雪那清澈的眼眸,笑了笑:教你读书习字不难。我是一个贪恋茶香之人,不知小姐能否每天为我煮茶?

韩雪闻听此言,起身跪于黄岩面前:先生不嫌弃我韩雪,是我的福分!每天为先生煮茶自当是学生的份内之事。

两人正在说话之间,小眼马弁来到跟前,抓住黄岩的衣领说:大哥让我带你去见他!

6

韩雪面带恕色,站起来斥责道:把你的猪蹄儿拿开!我陪黄先生一起去见我哥。

小眼马弁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非常吃惊地看着韩雪。心想:不就是一位教书先生吗?小姐这是怎么了?

韩雪没有理会小眼马弁的这份吃惊,转过身,恭恭敬敬地领着黄岩朝韩冬与匪众议事的屋子走去。

进得屋内,发现韩冬的两侧坐着四位小头目,个个神情凝重。韩冬抽着烟,问黄岩:鬼子打过来了,先生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黄岩看了看韩冬,反问道:冬哥有何打算?

一个小头目走过来,喝斥道:大哥问你话,你反倒问起大哥来了!小头目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举起手就要去抽黄岩的耳巴子。

韩雪抢先一步走上去,对那个小头目说:滚开!你敢打我的老师,我饶不了你!

韩冬看了韩雪一眼:“小雪,你瞎掺和啥?”转而又对那个小头目说:四弟,有话好好说。

黄岩稳了稳神,对韩冬说:没有家,就没有国。鬼子与我们有血仇,但愿大哥能带领弟兄们去阻击鬼子。

另一个小头目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鬼子已三次到我们镇平来,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当然与鬼子有血仇。我听别人说,有一个村子的二百多老百姓被四个鬼子押到了几间草房内,全被活生生地烧死了!鬼子,我们真的不敢惹啊!

黄岩轻蔑地看了那个小头目一眼:二百多老百姓,四个鬼子,全被烧死。从这件事上看,鬼子太恶毒了,但也可以看出来,那二百多个人中,很多人都没有血性!如果其中有十个二十个是有血性的人,即便是赤手空拳一拥而上,我就不信拼个你死我活,还夺不了那四杆破枪!还会出现全被烧死的惨剧吗?!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废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瘫痪的民族!

这些话,激怒了这个小头目,他瞪了黄岩一眼,对韩冬说:大哥,就凭我们这几把破刀和几杆烂枪,根本打不赢鬼子!

黄岩说:你个怕死的家伙!告诉你们,这次打鬼子,我们会失败。鬼子会在十几天后占领镇平县城,但是鬼子的日子不长了,八月份,鬼子就会投降,抗日战争就会结束!

这个小头目用枪顶住黄岩的胸口,大声说:谁会相信你的屁话?明知道会失败,却让兄弟们去送死,你安的啥心?

韩雪夺了枪,用身子护住了黄岩:我哥还没说话呢,你吃了豹子胆,敢用枪指着黄先生?

韩冬抽着烟,一言不发。

黄岩挑了挑嘴角,对韩冬说:冬哥,据镇平的历史记载,你挺身而出,带着一大部分兄弟去打鬼子,后世对你和兄弟们的壮举铭记在心。明知是去送死还敢去的人才是好汉;有血性的人,才配被称为英雄!

这个小头目再次大声斥责黄岩:屁话!历史是啥鸡巴玩意儿?少在这儿糊弄大哥!

黄岩看了看韩冬,问:冬哥,你有没有血性?有血性的话,就带弟兄们去打鬼子!

一直在抽烟的韩冬拍了拍桌子: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带着兄弟们去打鬼子,也要带着你黄先生一起去,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血性!

7

韩雪知道,他哥的秉性,决定了事,便无法更改,黄岩必须随大家一起去打鬼子。

一夜难眠的韩雪起床后,便思谋着如何为黄岩饯行。虽然山中的美味可以信手拈来,但是令她苦恼的是如何用饭菜把心意表达出来。

下午,韩雪派人把黄岩请了过来。黄岩看到小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两道菜和一坛酒,知道韩雪请他来是为他饯行的。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答应过要教你读书习字的,现在就教你写一写你的名字吧。

韩雪极其认真地学完了这两个字,问:先生的名字该如何去写?

黄岩教完了字,指着桌子上的菜,问:做啥好吃的了?

韩雪揭开瓦罐的盖子,说:这个瓦罐里是当归炖斑鸠,那个瓦罐里是我煮的茶羹。坛子里是从我哥那儿偷来的酒,他已在山洞里藏了十年。

黄岩完全明白酒菜里蕴藏的情意。

两人在喝酒的时候,黄岩详细地给韩雪讲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和岳飞的《满江红》一词。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酒足饭饱的黄岩起身告辞,和一名马弁一起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韩雪追了上来,把她在娘娘殿里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了黄岩。黄岩接过平安符,一边走一边大声吟诵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当夜,韩冬命人把韩雪锁在了一间小屋之中,带着黄岩、大牛、二蛋和百十位兄弟投身到了抗击鬼子的烽火之中。

8

十几天后,韩冬回到了尖顶山,和他一起回来的只有十几个兄弟,他们带回来的是二蛋和黄岩的尸首。

听回来的人讲,黄岩在战斗中用刀捅死了一名鬼子,捅伤了一名鬼子,二蛋打死了两名鬼子。

韩雪凄然地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她一口喝干了一碗酒。此后一个多月,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韩雪把黄岩葬在棺材石边的小茶园里,亲手用尖刀在在墓碑中刻上了黄岩的名字。

安葬好黄岩,韩雪在棺材石旁的断崖边整整哭了三天。断崖边的一株杜鹃花开了,居然是一株泣血杜鹃!

9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黄豆般大小的雨珠淋透了黄岩的脸庞,他猛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也许是黄岩喝了酒的缘故吧,他只记得梦中有一株泣血杜鹃开得极其凄美。

黄岩按摩着两鬓,极力去想梦中的其它场景,才想起了他在梦中说过的两句话: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残废的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血性,就是一个瘫痪的民族。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

微信号码:15225639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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