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评论】 梦欣点评：苏俊《咏柳如是》

点评当代好诗系列二十一

说说丙申诗坛我喜欢的几首诗（21）

咏史怀古诗，通常可以借古人的悲欢往事、独特遭遇及有趣情节来抒发自己的情志，用古人辛酸苦辣五味杂陈的一杯老酒浇自己的块垒，因此也多有可读之作。丙申诗作中被余捡来评析的就有好几首，这里，将要向大家介绍的，也是一首咏历史人物的怀古诗，题目为《咏柳如是》，作者是岭南青年诗人苏俊（自号石头斋）。

柳如是，大家都知道，是一个明末清初江南风尘女子，却以诗名才气令时人刮目相看，还因为不顾时议作出在当时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事情让人评头品足，更以其高尚的民族气节愧杀当时无数须眉，成为古代一奇女子！是以死后有人为其立传，后世有人为其著书评说。最经典的就是顾苓《河东君传》和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三百多年间，也有不少诗人写过咏柳如是的诗词作品，然少有名篇可以传世。清代大诗人袁枚有《题柳如是画像》一首古风诗，对柳如是生平各事，述之甚祥；近代诗人张鸿有《题钱牧斋柳如是小像》二首绝句，其一有“祇缘红豆难抛掷，怕问西湖水浅深”之深婉佳句，读来尚能动人情怀，余者便乏善可陈。是以当读到苏俊这首绝句，竟吟诵再三，击掌称妙。你道为何？先看其诗吧：

千古名花土一丘，山河不贮美人愁。

柳丝偏把斜阳系，留得江南梦里秋。

柳如是的生平遭遇，多有悲剧色彩。正如鲁迅说过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柳如是幼即聪慧好学，但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从此在乱世风尘中挣扎。但在这个风尘女子身上，却有十分可贵的品质和气节。她对真情的勇敢追求和对民族气节的看重，就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浩瀚的人生中，她的故事、她的遭际、她的价值，又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这是一种漫长历史与转瞬人生、永恒天地与情感波澜之间的巨大反差。诗人正是有感于柳如是一生悲剧色彩的凄婉之处，通过宏观与微观、永恒与短暂的强烈对比，抒发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和些许惆怅哀伤的心绪。这一点，正是三百年间所有同一题材的诗词所无法达到的高度。

你看，千古名花，名气够大的吧，土一丘，葬身之地还能再小么？这是大与小的对比。山河，地域够广大的吧，美人愁，毕竟就是一个人的心绪，这是宽阔与微弱的对比。还有柳丝与斜阳，巨大与微小，永恒与短暂，都在无言的对比之中。而千古名花，可以委身于一杯黄土，偌大山河，却存放不下佳人的一腔愁绪，这委实让人感慨不已！但综观柳如是的生活轨迹，其最值得称誉的是，勇于追求，不顾自己出身的低微，奋力迸发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能量：她用微薄而炙热的情感系住将要落山的夕阳，留住了梦境里的一片美好时光。苏俊这首绝句的点睛之笔，就在“柳丝偏把斜阳系”这一句上。

“柳丝偏把斜阳系”，这一句是神来之笔。系斜阳，这是古人诗里常用的意象。五代诗人刘兼有“醉后不能离绮席，拟凭青帝系斜阳”、陆游有“长绳纵系斜阳住，右手难移故国来”及“太华巉巉敷水长，白驴依旧系斜阳”、清人吕采芝有“柳丝莫系斜阳岸”、清末张慎仪有“驿柳依依如怨别，垂丝十尺系斜阳”，可见柳丝系斜阳的句子并非苏俊的独创，但把它用到柳如是的身上这便是意境独擅。系住斜阳，可说是柳如是最突出的生存特色和最有价值的人生追求。柳如是出嫁时24岁，而钱谦益当时已经60岁，两人相差36岁。但诗词却成为泯灭年龄差距的情感调节剂。柳如是决不是慕财而嫁，她所追求的是生活中那一份风花雪月的情调。因此，系住斜阳，她方能解救自己，成就自己，才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翻腾自己的一寸波澜。

民国年代鸳鸯蝴蝶派大作家徐天啸对柳如是有这样的评价：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所以，历来诗人咏柳如是多夸其“持节莲池甘赴死，东林魁首不如卿”。但与其发掘柳如是身上的爱国气节，便不如探索柳如是不屈服于坎坷命运的勇敢追求，一个敢爱敢恨敢追梦敢歌吟敢舍身成全爱情的女性，这才是应当纪念和景仰的。苏俊此诗的立意与精巧构思，以及语言的运用，均超乎其他诗人而光彩夺目。

推荐可读理由：诗词写作，贵在创新，贵在立意新颖，贵在炼句用词到位，切忌流俗，切忌雷同。这就是清人魏际瑞在《伯子论文》中所说的“有众人不下手而我偏下手者，有众人下手而我不下手者”。不下手，是因为有太多人说，太多人重复地说。偏下手，是因为我看到别人留意不到的地方，那地方写出来正可与众不同。所谓“高出一头，深入一境”（清刘熙载《艺概·文概》）。你的写作构思，你的用意所在，比别人高出一头，比别人深入一层境界，你的作品就一定有闪光的亮点。苏俊此作，大胆摒弃人们喋喋不休的夸耀之处，却硬是从人们非议较多的地方，挖出有价值的东西来，这便让人有更多寻味的空间，是为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