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摆渡,那人,那事(续五)
这次我来到了洋港渡口------衢江兰溪段最大的港口,也是最迟停渡的渡口。在洋港渡口没费什么劲,我就找到了住在岸边的摆渡人张国儒老伯。
当我到他家门口时,他正准备外出。知道我的来意后,他说,我比较忙,要去游埠镇买东西吗,回来还要喂鸡。
我不忍心占用老人的时间,又想了解渡口的方方面面,便说,不急不急,你先办事,我可以等。
他也许看出了我难处,接着补充,我尽快返回。
他从屋内拖出一辆绿色的电动三轮车,车顶装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大篷子,载着老婆子,“突突突”开远了。
我在洋港村四处转悠,发现这里街道宽阔,路面干净,有一排排高档气派三层楼,也有几棵古老的樟树;家家户户门前载有绿植,绿树鲜花挂满栅栏,令人赏心悦目。
和其他村落不同,所有的房子门前都不设围墙,门口显得特别宽敞,哪怕停了三辆轿车也不觉着拥挤。大樟树下,新街的三层楼内各有一个茶馆,许多中年人在里面打牌、聊天、看电视。
街路平坦,空气清新,鲜花相伴,人们悠闲,洋港村仿佛是世外桃源。
不过二十分钟,张老伯已从镇上回头,老远就向我招手。我说,你先忙完。他坚持要先和我聊,同时让老婆子自己步行回家了。
张老伯才74岁,精瘦的身子骨,写满沧桑的脸,看上去远远比实际年龄大。他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好像讲得是别人的故事。
我今年74岁,四十年前开始摆渡,最初是生产队(1978年或者1979年)里派去,没钱,拿的是工分,大概干了四五年。当时大队里一共六七只船,大伙轮流摆渡,船票三分到五分。用的是竹篙,每只船上可渡二十来人,热闹得很,有专人买票。
生产队结束后是分单干,我们十个人拼起来集体承包,有一个负责人,收入归集体。当时我拿工资,是45元一月,摆渡了几年上升到120元,又几年,到了96年,江上造了浮桥,就由造浮桥的人承包,我就没干了。
后来又造高速公路,浮桥拆了,就由我家里承包了,我和我儿子一起摆渡了17年,整整17周年,2018年5月13日正式结束。
以前,我们洋港村的人喜欢摆渡去洋埠而不是游埠喝茶,虽然我们是游埠镇的人,但是到游埠要走两三里路,洋埠就在对岸,坐船一下就到,而且本村的人不收费,喝茶也仅几分钱而已。
两岸来往做生意的多,洋埠人到游埠卖柴啦、卖毛竹啦、卖杉树啦。这些都是山里人,货都拉来游埠卖,碰到会场的日子,摆渡生意特别好,会场之前的四五天就开始繁忙,会场过后六七天还是忙碌。虽说短短三天会场,摆渡热闹的日子可以持续十来天。那些卖的货要提早运过来,路上的人都是接着的,洋港村到渡口的这条路真是人接人,人来人往不断。拉柴火的独轮车也放到船上运,要抬上去,埠头的台阶一个一个用木板铺起来。那时夜里也不休息,我们四天轮到一次,值班的人一夜忙到天亮,累了就睡在船上。后来换成铁的船晚上就不撑了,机帆船撑了三十几年,三十五年了。
游埠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叫游埠市,有小兰溪之称,其他地方买不到的东西,游埠都买得着;其他地方卖不掉的东西,游埠都能卖掉。这个洋港渡口是最繁华的,因为其他地方都是高低不平,比如让宅渡口没有洋港渡口平,路也没有我们这边平,我们道路很早很早国民党时期就很宽,至少两米。没有石子路的年代,这边的路又平又宽,这里是沙土,又是沙子路,不粘脚,走起来舒服极了。所以,有这些优势,这边就热闹了。但是两岸的生活水平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一样,57年前洋埠那边差一些,58年(我12岁)后我们游埠这边差一些。
我摆渡时,下游最远到梅城,当时是生产队里的时候,用机器的船把菜运到梅城去卖;上游最远是到龙游,从龙游运石头到游埠砌溪边的防护坝。
我还记得江上发生最危险的时候是1955年发洪水,那年我十岁,我在楼上,看见水很大,许多房屋倒塌,到处是水,漂来许多人,听见有人喊救命、救命。从龙游上游漂到我们村里的,许多人被救起。
我从2001年开始承包,承包费每年11万6千9,合同一签三年;三年后再投标,承包费涨到每年16万6千8,又坚持了三年,相当于做点工资混混日子,赚不了大钱;后来村里问我愿不愿意再做下去,要我们每年在原来的承包费上加百分之五,大概17万5千多,继续摆渡了两年,实在做不出了。一日下来,500元承包费,柴油还没涨价费用是100到200,还加上我父子两个人的人工,本村人不收钱,船票又不能贵(最初的时候船票只有三分四分五分,后来才涨到贰角,一元),从1996年开始一直是2元一渡,你说为什么不涨价?也有人2元都嫌贵。
17万5千多,我做不出,没人摆渡也没人投标,那年村里定了底标,13万6千8到13万8千,我就13万8千的承包费又干了三年;然后在13万8千的基础上加百分之五,我又干了两年,又没人干了;没人干,最后承包费降到12万,我坚持了三年,终于在今年彻底不干了。
洋港渡口停止后,我儿子现在去中州坝撑游船当船长了。
回忆起来,摆渡也是重心思的活,没有经历的人不知道,摆渡了才晓得害怕。
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心思,早上一起床就有心思,三个心思;一边是经济收入,今天能不能赚到钱,人多不多;一边是安全;一边担心天气是不是落雨起风。夜里也有心思,夜里有急事要爬起,起风的日子要出门,落雨的时候要摆渡。我就住江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天空,看江面,观察这一天的天气,心累呀!
每日忙来忙去,这一天和那一天好像没啥不同,但是江水是活的,变化无穷,每天都可能出现新问题:比如在渡船上的乘客不由你指挥,longlailonglai(意为乱走动),我的铁锚又怕碰到他们出危险;有的汽车轮渡,不好好停放,让他停中间一点,他不理你,我又担心汽车万一不小心开到江里如何是好;有的拖拉机装了10吨,明明超重却骗我,笨重的货装上船,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开,直到货车安全上了岸,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总归是没出过事故,三百六五天平安是平安,总是没有一个很踏实的日子,涨大水、起风、落雨、风风雨雨,起早落夜,没得休息,没有大年三十、没有正月初一。
后来渡口建了高速公路的桥,对撑船的技术难度加大了。渡口是固定的,不能改变,大桥靠埠头太近了,技术必须好才能稳住,稍微不小心就要撞到桥墩。没点技术不敢撑,凭着一日一日积累的经验,就我这把老骨头和我儿子十六七年能坚持下来。我儿子能被本市的海事局招聘去开游船,就是看中他从来没有出一点小事故。
采访我的人也很多,拍我撑船的人也很多,有的拍照得过一等奖。拍我的照片人,有的就住在我家呆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电视台采访我的也有十几次,这些资料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寻找,当时电视也是一放而过。
船没了停渡了,也不见得是什么遗憾的是,总归有一个结束的时候,交通越来越便利,大家条件越来越好。
你问我我的名字张国儒三个字是谁取的?是我爸爸,他当年是汤溪中学的教师,我本来也上学,因为母亲生病三年,我休学在家伺候。当时我读书算好的,我们一个地方去游埠镇上读书只有两个,其中就有一个我。后来我妈去世,爸爸又打成右派,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爸爸又当爹又当妈,要带三个小孩,我就只能干活养家了。
就这样,他坐在三轮车上,我在一棵大树下,聊。40年的时光飘忽而过,一万四千多个日子过来,辛苦自不待言,靠的是坚持,靠的是技术。如今,张老伯终于可以安享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