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教育到底应该教什么?

赵建军

中国第一位将小学毕业礼放在高原戈壁100km徒步终点的校长

赵建军是中国农业大学附属小学校长。他是中国第一个将小学毕业礼放在高原戈壁100km徒步终点的校长。他还带头和孩子一起野外求生挑战、找食物、搭庇护所、穿越山林、沙漠和海岛;甚至只让孩子带1块钱,在不同的城市里生存数日……以回归生命本原,引领孩子习得终身受用的生存力,培养健全人格为理念,他构建了“农大附小·生命生存教育”校本课程体系,让孩子的童年迎接来自山野、江河、风雨的自然能量,在非凡的经历与挑战中,历练孩子强大的生存力。

2015年6月1日凌晨还不到四点,农大附小的校门口聚集着上百位家长,他们手捧鲜花他们拉着横幅,焦急等待着并不时翘首张望着远方。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他们是在用最诚挚和热烈的方式来迎接凯旋的英雄——一群刚从柴达木3000米戈壁荒原徒步穿越归来的孩子们。六天前,70多名十一/二岁的六年级孩子,在我这个“胆大妄为”的校长的带领下,悄悄地从北京飞到了位于青藏高原的柴达木腹地,在这里完成一次他们人生第一次的100公里的毕业徒步穿越。
虽然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脚踏进这片高原荒漠戈壁时,高反的下马威还是让我紧张无比,加之长途的舟车劳顿,刚到高原就有一半之多的孩子出现了高反。随即是4天3夜的徒步跋涉,这些蜜罐里的孩子能行吗?崩溃了怎么办?高反还没适应,戈壁荒原的干燥、日晒、寒冷和强紫外线接踵而至……似乎老天有意在考验我和这群孩子,我们竟然遇到了百年不遇的一场暴风雨……狂风裹挟着雨水,如刀子般从孩子稚嫩的脸颊划过,我当时根本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吸饱了水的戈壁,湿软泥泞,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我的心也被孩子的脚一次次踏进这柴达木湿软的泥土里。
作为一名公办小学的校长,在没有审批报备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这里?而且,一带就是五年。第一年,78人;第二年82人;第三年95;第四年180人;第五年202人。不是因为孩子们挑战成功的喜悦刺激我坚持这样做,更不是想标新立异这样做。而是,作为一名基础教育阶段的小学校长,我深深地牢记基础教育的初心和使命。
每个人的童年只有一次,是一个人一生最为重要的奠基阶段。基础教育的奠基最应该做什么?学科学习重要,但小学阶段的那点知识对天生就爱学习,会学习的孩子来说,根本就不是事。相对学习,在孩子的童年阶段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教给孩子独立生存的能力,其次是健全孩子的人格,最后才是学习。于是,我们就开设了农大附小“守望童年——生命与生存教育”系列课程。
这个课程,从小学一开始,覆盖到六年级,不仅有校园露营的初体验、一元钱城市生存大挑战、趣味定向越野、山地丛林穿越等课程,还有系列的野外生存训练和开头我讲的。献给六年级学生神圣的100公里徒步毕业礼。有人不解,多危险啊,多难啊,干嘛这么折腾?的确不容易,但我想说:基础教育的同仁,家长们都很认可,更为关键的是,孩子们都非常喜欢,非常受益。所以,再困难,也要做。再难,也要坚持。
事实上,除了第一次在没有审批的情况下我们 “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之后的每次活动都得到了教育行政部门的大力支持。
毋庸置疑,近40年的中国教育发展成就世人瞩目,但随着人类进入了一个充满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以及模糊性的乌卡时代。未来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但我相信,不管技术如何发展,社会如何进步,但教育的本质永远不会变,那就是教育让人成为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能独立生存,有健全人格,会终身学习的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为了将“百公里徒步”等“生命与生存课程”全面引入学校,我必须先破除老师的心理壁垒,做通老师的工作。于是,我不止一次地带着老师们提前去考察学生的行走路线,亲身去感受孩子们即将面对的挑战。也有老师抱怨和抵触情绪,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可能是由于校长和领导班子都亲自去,老师也不得不去。至今我还记得,一位女老师第一次柴达木百公里体验回来分享的情景。“那里的条件太恶劣了,晚上非常冷,即使热的食物,还没有进入嘴之前就变得冰凉。”这位女老师有点委屈地边哭边说。“这一路,没想到我能走下来。没想到我在这么艰苦的高原上竟然走了100公里。” 这个时候这位女老师变得喜极而泣。如果说这位女老师第一次是“被迫”去的,但她之后跟着孩子又去了,而且都是她主动要求的。
身为老师,也是父母。这些老师陪同孩子上戈壁荒原,去野外生存,他们承担的远不是老师这一个角色。对自己的学生,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也担心,也心疼,也舍不得撒手。但是回来后,她们都说,“苦虽然苦,但是非常值得去体验,更值得让自己的孩子去试试”。一开始,学校的老师听说要去野外生存,他们都认为苦和累,都有躲避的心,但现在都争着抢着去。一开始,要下任务,下指标,现在有些活动老师要排队才有机会参加。
翻过了老师这座小山,更大的大山横亘在我的眼前。如果说一年级的孩子就报七八个辅导班让我愤怒,那下面这几件事就让我欲哭无泪了。
在2018年六年级史迪威公路百公里毕业礼活动的出发前夕,一位在某大学任教的家长一边找学校,一边在200多人的微信大群里说,“我把孩子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就我自己带在身边才放心”。
还是这次“史迪威100Km徒步”活动的第三天,我们已经徒步了60多公里的路上。一位家长在微信群发问,“你们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走100Km,有相关权威医疗部门的认定吗?会不会对孩子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我们这次没有医疗部门的权威认证,但关于徒步的运动科学现在已经非常详尽了。组织就够已经有了快10年的青少年徒步经验,至今没有发现一例有什么不良、不可逆影响的。”组织方DE未来训练营的负责人在群内回答。
群内消息刚一发出,这位家长电话就打过来了,“现在没事,10年没有发现问题,那孩子大了,以后30年,老了出问题怎么办?”
“偏见比无知更可怕”,这句话用在这里最为恰当不过了。相对于听说一年级就给孩子报七个辅导班的愤怒,这件事我只能用“悲哀”来形容了。
现实的社会的确时刻有风险,处处有危机。作为校长,也为人父亲,我能全然理解父母的心。但当我们被恐惧绑架和控制的时候,我们就会去控制孩子。一个孩子一份担心,相对于家长,我有多少孩子我就有多少倍的担心。
但我深知,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能100%地保证100%的安全,面对危机和风险,我们一定不能逃避。让孩子避免危险、度过危机的最好办法是教会孩子能识别危险,并习得风险管控的能力。所有这些,都需要我们相信孩子,放手让他们去在现实的社会中,真实的大自然中去经历,去锻炼。
今天的孩子,除了难以接受挫折和挑战,身体素质的下滑也是一个现实。教育部在今年最新调研显示,与2019年底相比,2020上半年来学生近视率增加了11.7%,其中小学生近视率增加了15.2%。作为小学校长,我知道学校的“小胖墩”们越来越多,他们有的无法完成常规体育课要求,有的甚至无法达到国家体质健康测试标准;就在学校塑胶跑道上跑步,都能自己摔跟头,竟然能把自己胳臂给摔成骨折的、把门牙磕掉的……
两个月前的一天中午,我在校门外面的花坛边,看到一个家长拿着饭盒给她的女儿喂饭,孩子眼神游移地东张西望……
我就上去问:“学校里面有午餐,别人都在吃,为什么不在学校吃呢?”
“学校的饭孩子不爱吃……”家长回答到。
看到家长还在喂饭,我追问学生:“同学,你几年级了?”
“五年级。”学生答道
……

生物进化论说“用进废退”,上述这些情况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身体机能在迅速退化?当在基础教育的阶段连起码的身体都不能弄好,都五年级了还要家长喂饭的时候,我们的教育还有什么意义?
正处童年期的孩子,如果不能在童年应有的自然和社会经历中习得独立生存能力和健全人格,作为人就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东西。作为教育者,如果不能呵护孩子的学习欲望和挖掘孩子的学习能力,我们难为教育。
在这个充满危机和不确定的时代,教育工作者面临的挑战会更加前置,更为叠加。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教育孩子的目的是让孩子有能力最快地离开我们去独立迎接未来的所有挑战。以此为出发点的基础教育,一定要立足于“成人”,在尊重生命成长规律和遵循教育发展基本规律的前提下,踏实为孩子的生命成长奠基。
几年来,我们也感动于学生的成长, 17届的毕业班在四天三晚的野外生存训练后,一名男生回到家就给了妈妈一个熊抱,感慨地说:“妈妈,谢谢您!原来我认为这么普通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来之不易啊”!一位妈妈在总结分享的时候眼含着眼泪说到。18届毕业生走完柴达木100KG,在从德令哈到西宁的大巴车上,坐在我后边的一个女孩子语气凝重地说:“柴达木过几年再见”!瞬间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历次的百公里徒步出发前夕,家长们背着孩子的大包小包来学校送孩子,但是每当回来的时候,当家长们还要替孩子们背包的时候,很多的孩子都会说“不用您背我自己背吧,这一路上都是我自己背下来的”。这些都是学生在经历了坎坷与挫折后的真实反映。
如果我们敢于让孩子们去经历失败,经历挫折,他们的抗击打能力就会很强。带着学生去经历一些他们未知的世界,告诉学生,其实坎坷、挫折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事情,谁也躲不过去!人生,就是在经历一次次的坎坷、挫折和磨砺后,才显得如此丰盈,如此美好。
(本文根据赵建军校长2021年5月22日在北京TEDx的现场演讲内容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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