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上的白话诗人
艺术家中总有一些特立独行,思想怪异,却有着非凡天分的人,比如前卫的俄罗斯芭蕾舞大师佳吉列夫,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又或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等。
在音乐界,同样也不乏这样的“异端”人物,今天要说的法国作曲家埃里克·萨蒂(Erik Satie),就算得上其中一个。
与同时代的其他法国作曲家相比,萨蒂是个行事低调的人。他的作品不算多,却也颇为可观。不过在他的作品里,几乎听不到正统的奏鸣曲或协奏曲,大部分都是一些钢琴小品。
事实上,从福雷、德彪西到拉威尔,法国作曲家似乎都对“短小精致”的钢琴作品情有独钟,萨蒂也不例外。他的音乐既无訇然气势,亦无炭火激情,只是简洁而平静地娓娓说道,像一个耽于遐想者的喃喃自语。
有人说萨蒂的钢琴音乐,是继肖邦以来最具诗性的音乐,这样说也未尝不妥。不过肖邦的诗性,来自一种带有病态美的感情起伏,而萨蒂则现实得多。
他的创作有几分像巴尔扎克小说里,外省人眼中的巴黎,带着浓浓的都市世俗味,且非常个人化。因此萨蒂更像是一个城市诗人,睥睨着冷漠的眼光,嘲弄着这个世界,顺便也嘲弄着自己。
《裸体舞曲》是萨蒂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据说取材于古希腊的一种缓慢舞蹈。但萨蒂本人称,此曲是他读了福楼拜小说《萨朗波》所引发的灵感。
《萨朗波》是一部历史小说,福楼拜用大篇幅文字细腻地描写了情色、丑恶和死亡,展现的实际上是一幕“欲望与死亡”之舞。萨蒂用三段简洁美妙的旋律,以轻声细语的白话语感,描绘出一个裸者的孤独舞姿。
虽然音乐写的是“裸男”,让人感受的却是纤纤女子的姽婳之气,让我不由想到一张歌舞伎敷满脂粉的脸,妖冶,惨白,诉说着铅华背后的落寞和无尽哀伤。
顺便一提,最早公开演奏《裸体舞曲》的据说是拉威尔。萨蒂与拉威尔的私交很好,可两人个性颇多不同。法国钢琴家布特利说:萨蒂想学拉威尔,却没有学像。
一个钢琴家说这话,自有其道理。然而论创作手法,我以为拉威尔与萨蒂还是很不同的——前者风格冷峻,善以复杂来表现简单;而后者则喜欢用单音的线性旋律和简朴的和弦,来简单表达音乐。
萨蒂作品里常有迷人的东方元素。他的另一组代表作《玄秘曲》,也和《裸体舞曲》一样,宽松的乐句自由伸展,如夜曲般疏朗、散淡,呈现出丰富的色彩:透明的单音旋律神秘虚幻,简单里弥漫着一种源自东方教宗的眩迷色彩。
聆听萨蒂,有时会想,萨蒂更像是一个艺术家,一个“钢琴上的行为艺术家”。比如他主张音乐应只管自家演奏,视而不见观众,就像面对墙纸。
他还是个典型的“标题党”,喜欢给给自己的作品取各种稀奇古怪的标题,比如“消瘦的雏形”、“带来不便的鸡毛蒜皮之事”等,文字隐示的好奇和悬念,简直像莫泊桑短篇小说目录。
萨蒂身上有着今天我们所熟悉的某种社会群体的个性特征,与都市疲惫的生命状态不谋而合。独来独往,不合群,澹泊名利,富有才华却被忽略,看似粗糙不拘小节,骨子里是敏感精细。
忽然想起画家木心,这位人称“文学鲁滨逊”的诗人,在许多地方,与萨蒂何其相似。
他们都是独特而孤寂的艺术精英。萨蒂的音乐,就像木心的白话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未被主流重视,然而他们却始终胸怀玲珑透亮的心,孤独而美丽地吟唱至今。
今天,木心的文字和画越来越引起人关注,萨蒂的作品也以其独特的美学意境和“另类”感,影响着我们的审美。
本文插图为塞尔维亚艺术家 Branislav Marković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