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我的剃度师父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正望着高高的千佛塔出神。

“快去吃饭啊,那里有饭,去吃啊!”宁静的空旷中突然听到自然而然的一声呼喊,没有客套,不是命令,连说了几遍。

寻声望去,居士搀着一位老师父正往寺院的大门外走,望过去时,老师父又说了一遍去吃饭,便转头缓缓前去,搀扶的居士对我深深打量了几眼。

“是说我么?”瞅瞅周围,距离最近的此时只有我一个人。

仿佛是被那道清亮的声音驱使,被那去吃饭的几个字吸引,欣喜的真的去找吃饭的地方,转身,脑海中仍是老师父一手拄着拐杖,缓缓前行的身影,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缓慢中带着一份笃定。

从千佛塔走到了天王殿,不知是寺大还是路痴,或者与一餐饭无缘,愣是没有找到吃饭的地方。

“有位老师父竟让我去吃饭啊!”回去见人就欣喜的说自己登山入寺的经历,听得人不屑一顾,我却莫名的欢喜。

后来,做沙弥尼。

“你是做什么的?”还是小居士的我帮忙择菜,老师父也在,她问我。

“我是大学毕业,在做……”

“大学生啊,我还富太太呢!”未等我说完,老师父呵道,我忽地羞愧起来,为自己方才话语中的未觉知的傲慢被老师父点破,可听到她的一句富太太,差点笑起来,心想,多少年代了。

后来当又一次无意中看到老师父从美国回来的女儿带来的影集,其丈夫与中国领导人的合影,那个年代的特合身的旗袍较好的面容,和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终于知道,曾经的她是富太太,幼年的她果真出生在中国那个年代的书香门第。

她们说老师父19岁随自己的丈夫去台湾,出生书香门第的她,一生身份显赫,家境富裕,九个儿女都如今学业有成了。

别人告诉我这些时,那年她86岁,出家已经几十年了,而那座偌大的寺院就是她一手建成。1986年耗资她家产的一千六百多万元。

“建这座寺院之前,她花了三年的时间恢复祖庭,这座寺院是统战部邀请老师父重建的,八十年代初,古寺一片废墟啊!”有人感慨。

“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建一座寺院?”我一直有疑问。

寺院有一本小册子翻来看,竟是老师父早年的日记,被人拿去印刷了,里面的内容吸引了我。

她三十几岁的时候,一日中午似睡非睡的打盹,忽然听到有人叫着她的乳名,说道:“大伯来了,开门啊!”她迷糊着打开门,门外没有人,却有一只小狗正漆黑着眼看着她,她浑身一个激灵,大伯不是去世很久了么,可大伯来了,声音宛然在耳。

自此,学佛日久的她对六道轮回更是深信不疑。

对师父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装糊涂和呵斥声。

寺院有好几棵古木,每日扫地的叶子是用麻袋装的,而每日最怕的便是扫地,既怕伤了急行于落叶间的硕大的蚂蚁,又怕每当扫完地肚子又饿了,而等不到午饭时的心慌。而老师父的木鱼声伴随我扫地的几个小时,响亮了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你扫个地,这里刷了又刷,周围那么脏。”

“沙弥,扫地没吃饭么?”

“这树枝捡去烧火!”

……

常常,老师父会突然出现,一声呵斥,用拐杖嘟嘟敲着地。

常常吃惊地瞪大了眼,师父不是在诵经么,啥时候停了木鱼声,而她说刷了又刷的地面,我正打妄想,那片地确实被我不觉扫了几遍,她说没吃饭么,我真的是很累的时候,她让将落下的树枝捡起烧火的时候,压根不曾多想,寺院可以如此节俭。被呵斥了几次,扫地便认真起来。

呵斥完的师父转身就走,根本不再多理会呆怔的我。师父走路,常常胳膊是蜷缩于腰间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一直握着。年龄渐长,发胖的身体带着点左右摇晃的蹒跚,可每当呵斥我时,用手杖嘟嘟敲着地,离得远了,会忽地抬起拐杖头,呵斥声响亮的怎么也感觉不到这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每当别人看到如此声色俱厉的呵斥,纷纷于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而我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又怕又喜,那些平日里避懒偷安的师兄弟听到呵斥声,却纷纷勤快起来,于我本来艰巨的任务,因为师父的谩骂,突然很多人帮忙。

师父有时会刻意装糊涂。

一次于大雄宝殿,我在插花,师父拄着拐杖进来,穿着短衫,于拜佛垫前随意一坐,顺手拿起箱子里的水果摆盘,每个水果到了师父手里,慎重的仿佛拿着一件宝物。

我正看得痴迷,忽然进来一群人,西装革履,扛着相机,拿着话筒。

“那会不会是老师父?”他们瞅着大殿一角的师父和我。

“不像吧,不是说是这里的主持吗?”几个人站于不远处,悄悄讨论道。

师父没有抬头,方才还敏捷摆水果的神情随意起来。

“你是某某师父吗?”有人上前低腰问道。

“啊?”师父侧着耳朵,大声问,仿佛突然耳背了一般,俨然一个年迈的老太婆。

“你找谁啊?”师父弓腰缓缓站起来,在短衫上抹了两把手,摸索着拐杖,侧耳又问了一句。

后面的人嫌弃的看着师父的动作,就那么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不是说很精神么?是她么?”

出去的他们小声讨论道。

衣冠楚楚的记者就这么专门来采访的么,我疑问。

不知何时,师父早已撂了拐杖,手背在身后,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完全没有了方才精神不好,弓身耳背的样子。他们大概是来采访的吧,我想。师父回丈室,突然知道记者进来前,她刚进来,记者走了,她也若无其事的回去了,这中间,我就像看了一场真真假假的幻事。

寺院里最出名的是千佛塔,历史悠久,自兴寺重建,来寺的人总想登塔看看。这次是一首座大和尚和一帮居士。

“你们快坐,快坐啊,吃梨子,吃梨子。”师父对比丘僧和这些居士恭敬有加,端了水果,一一谦让。

“老师父,我们去看看千佛塔。”比丘师父终于忍不住说道。

“千佛塔啊?好啊 ,好啊!”老师父转身拄其拐杖,立于门口,大声喊道:“小九,小九!钥匙呢?”小九是寺院里的一个居士。

声音很大,没人应。老师父拄起拐杖敲着地,忽地生气骂将起来,一边骂,一边颤着身体进房间,翻箱倒柜的找,嘴里念念叨叨说,钥匙呢,钥匙呢。兴师动众却又像是糊涂得记不清究竟放于哪里了,来人见老师父如此大费周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纷纷站起来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我们先走了。

师父慌忙谦让,站于门口又喊小九,小九。可来人纷纷合掌作别。

下午见到小九,我说早上师父喊你,找千佛塔大门的钥匙。

“是不是师父大声喊我?”她问。

“是啊!”

“师父自己还找了好久吧!”她忽地笑起来。

“佛塔哪是随便登的,还那么大一帮人,比丘师父有来头,那些居士一看很有身份,师父不好推辞,不兴师动众地找两下怎么打发他们!”看我吃惊的表情,她继续解释道。

“在师父跟前待久了,你会为人处世变聪明。”她因为我愣神的表情,笑着跑开去。

寺院后面的海会塔修了半年之久,年迈的师父坐于工地附近的大石上一坐四个多小时,施工的人纷纷吃惊,老师父坐着不动这么久,而师父却只感觉片刻罢了,其中境界未曾想外人道过。

修塔的因缘是一日老师父打坐,忽然看到自己去世的小儿子跪于自己面前说道,“师父妈妈,我当年护法建寺,也有点功德,你帮我建一座塔吧!”下座的师父便开始筹划,而师父的小儿子死于当年建寺之时。

无论在家出家,食为人之根本,师父拄着拐杖,最常去的是厨房,每当听到一声一声的拐杖声,厨房里无论老少都紧张起来。

从未看到师父认真看过什么,师父却了知厨房里有几人,都正在做什么。

“把这个切切。”

“那盆来!”

“用力拍!”

……

师父进入厨房开始,仿佛原本各自忙碌的人会突然更加忙碌,无论多少人都跟不上她的使唤,每个人都有种反应慢半拍的感觉。而师父扔了拐杖,端坐于中间的凳子上,接过刀,将大块的生姜啪啪拍平,随意切块,用刀一铲,丢入烧好油的大锅,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正值法会,一口大铁锅,如铁锹般的锅铲,我两手握着,勉强搅动一点,而用了全身的力气。师父见状,接过锅铲,哗哗搅起来,如果不是低头看到师父臃肿的脚,老人特有的肌肉松弛和皮肤上的老年斑,提鞋都费劲的脚,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我的牙呢?我的牙呢?”师父出门,第一次见到所有人都帮忙找牙,猛听到这句,吓我一跳,后来小九拿着师父的假牙递过来,我目瞪口呆,恍然间觉得人的身体其实是一个躯壳而已,支持着的那部分东西叫人更刮目相看。

偶然记起师父的一句呵斥:“我六十岁之前不知道感冒是啥。”对近七十的人主持建一座寺院便再也没有了怀疑。而她的呵斥,智慧和为人处世却一直印于脑海,对我影响至深。

二零一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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