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陈茗屋遇上15岁吴子建丨万字长文

来源:平湖玺印篆刻博物馆,已获授权。
“他第一次去看谢稚柳是胡考带他去的,胡考是胡问遂先生的长公子,是我们的好朋友。谢先生一听说他是刻图章的,而那时文化大革命没有图章,图章有的被封了,有的被抄了,于是跟他说,'那你帮我刻两个吧’。
他说好,谢老就给了他两块石头。
'谢先生,有没有砂皮?’
'要砂皮做什么?’
其实他的刻刀是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刀柄用橡皮膏包起来,橡皮膏因为一直用手捏着,所以黏哒哒的很脏的,刀也很钝。
'磨一磨我现在刻。’
'哦哟哟,用不着用不着’,谢老想这个小青年哪能噶显格格,'带回去刻吧’。
'我现在想到了’,他说,'我已经想好了’。
他于是就在谢老家外的水泥地上嗞嗞嗞地磨。胡考和谢老聊家常,他在旁边哗哗哗哗地刻,只一会儿工夫两个图章都刻好了。刻好了么,把谢先生的印泥拿过来啪的一记打出来。谢先生一看,呆掉了。诶,这个小朋友有点本事的,一记头这么随便瞎弄弄,气息高古。从此以后,谢老就要他刻图章。”
他就是吴子建。
八月的上海,暑热溽闷。
此时,我编校的《吴子建刻壮暮堂用印全编》一书即将问世,文雅堂杨先生与我商议,想请海上篆刻耆宿陈茗屋先生谈谈吴子建先生的篆刻。我于是联系了陈先生。而为了这次访谈,陈茗屋先生连夜从金华赶回上海,不巧因为G20峰会,车站多加一道安检,结果没赶上,只好乘下一班,在车上站了两小时。这么闷热的天气,让一位古稀长者如此劳累奔波,我实在过意不去。而陈先生摆摆手,“我和吴子建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多年的老朋友了,现在老朋友要出印谱,我应该出力的”。说着便让我坐下,然后煮水泡茶,打开桌上的《去疾艺事》,翻到《方去疾自述》这一篇[图1],说,“你看,我找出这本书,因为方先生的自述里写到篆刻班,只提到我和吴子建两人。我们两个就是在青年宫的篆刻班里认识的。”
于是访谈从“青年宫”开始。
图一
青年宫相识 锋芒初露
陈茗屋先生给我和自己斟好茶,气定神闲地娓娓道来。
“那是1962年,我18岁,吴子建15岁。我们是这个班里面年纪最小的人,其他的都是大人了。那时的青年宫,沈尹默先生也在那里。当时不叫书法协会,叫书法篆刻研究会,是书法家协会的前身,陈毅做市长的时候指示办的,沈尹默先生地位很高,是会长。青年宫的闵刚主任很喜欢这个,与书法篆刻研究会商量办个书法篆刻班,当时是叫书法班。解放后从来没有过,规模很大,几十个班,执教的都是那时上海有名的书法家,从沈先生开始,任政、胡问遂、赵冷月、王壮弘等等。任政先生一个人就要教几个班。王壮弘是教篆书班,他研究碑帖很有名。但是篆刻只有方去疾先生一个人教。当时篆刻家有很多,钱君匋、叶路渊、来楚生等,不过那时对篆刻并不重视,一般人里会刻的也少。方先生的篆刻班只有一个,一共就办了两期,三个月一期,总共办了半年多。从头到尾都是方先生教,期间只请叶路渊先生来教过一次,一堂大课,叶先生讲流派,但叶先生讲不来,结结巴巴的。其实方先生更加讲不来,他们老先生都是讲课讲不来的,不像我们当时年纪轻、比较有条理,那时的老先生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条理的。现在外面有写这个青年宫书法班历史的著作,说篆刻班是方先生和钱君匋先生一起办的,其实不对,钱先生一堂课也没有上过,而且方先生与钱先生是冤家,不可能请他来上课。其他人比如来先生等都没有办过。陈巨来当时在安徽,已经出来了,但即使回到上海,也不能让他上课,当时讲政治,他虽然还没有反革命的帽子,但是刚刚被放回来,总归也不好的。篆刻班里一共十几个人,不超过二十个,大多是二十几岁,另有两个四十几岁的。一个人姓金,名字我已经忘了,是来楚生先生的亲戚,他本来就刻得很好了,我们当时都刻不来。还有一个叫应小庵,一直刻图章的,他有个别号叫'闲铁’,再有个别名叫'白帆’。任政先生认得他,我在走廊里看到任先生喊他'白帆兄’。解放初期五几年的时候,当时的金石篆刻研究社组织刻过一本《鲁迅笔名印谱》,白帆也有作品在其中。参加方先生的篆刻班时,他已经在工艺美术厂里工作了,刻图章非常老练。只有这两个大人是本身就会刻图章的,其他全部都是初学,我和吴子建两个人是小孩,一样都不懂,都是方先生一手带出来的。方去疾在班上也比较喜欢我和吴子建。我们当时年纪小,对方先生真的是绝对崇拜,很听老师的话,不会不三不四,都很老实的。但他常常会说一句话,'你们两个人加起来,平均平均’。因为吴子建太野了一点,我么太工了一点,所以他往往讲这句话,加起来,分一分,这样正好。其实我跟吴子建不是一个等级的,他远远在上面。”
“那您跟吴子建先生真是认识很久了”,我说。
“是的”,陈先生笑眯眯地继续说。
“从1962年到现在已经54年了。可以说,现在上海的篆刻家中,我们也算是刻得比较早的,那时候刻印章的人还比较少。再说两个人做朋友这么多年,始终是开开心心的,也比较少。五十年了还是挺好的朋友,你也想到我,我也想到你,不容易的。当时我们两个人总是一起踩着自行车,东跑西跑地出去玩。那时我已经认识陈巨来先生,我中学同学的父亲带我去他家玩,陈先生送给我印花什么的。当时我觉得陈巨来刻得最灵了,很漂亮的,也还不懂什么吴昌硕。方先生开始的时候跟我们说,要去古籍书店买伏庐藏印,他说汉印里面伏庐藏印最精最好。要买,就是托王壮弘先生,他当时是古籍书店的工作人员。这部书我到现在还有,我记得是四块钱,三本装的伏庐藏印,民国时候的石印本。方先生说,汉印最要紧。当时不懂,看不来的,破破烂烂,好在哪里呢?所以我自己是有这样一个过程,从看汉印一点都不懂,到慢慢慢慢看出点名堂来。因此我觉得懂不懂印章,一个标准就是汉印,你觉得汉印有好的地方了,你就开始懂了。”
学印之人都知道汉印的重要性。近世巨擘如赵之谦、黄牧甫、吴昌硕,无一不是植根于秦汉而自成面貌。但要真正窥见汉印堂奥,往往并非易事。
“我觉得是很难的”,我说。
“对啊,开始的时候看着那么破,这个有什么灵的。巨来先生的图章精光润滑,很漂亮的。但是吴子建的悟性高,他对汉印的理解比我更早也更深。我们都不懂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这个很灵了,会拍了照片放大,也送给我很多放大的照片。”
“那吴先生也是因为方先生说汉印好,所以才去看的吗?”
“是的,他之前也不弄的。就是62年进了篆刻班以后,方先生培养出来的。但吴子建现在的艺术成就这么高,首先主要是他的天分高,他的天分超过一般人。上海这么多篆刻家,我所认识的我们这一代人,包括年纪比我大四岁的韩天衡,另外童晏方也好,刘一闻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而且他们的天赋都比我高,所以成就都在我之上。我虽然很努力,但是天赋不够。不过我觉得天赋最高的是吴子建,他的理解最深。这两期学习班都是在62年中,他那时才刚刚15足岁。就是说他在两期学习班毕业的时候,算得宽一点算到16岁时,他所刻的秦汉印风貌的图章,我现在都做不到,现在的绝大多数印人也都还做不到。我给你看一个他当时刻的图章,这个图章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没有了,但是印花我夹在一本书里,所以一直在。你可以拍给大家看[图2]。这就是他和我同学时刻的。另外这个印只有一公分[图3],也很灵的。你想想他这个时候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已经这么厉害了。只是当时我不是很懂,刻图章的人也少。这都是他成年以前的作品,我现在都刻不出,老实话,他那股气息我做不到,古气息我做不到。”
图二
图三
取法诸师 “自悟”过人
听陈先生提到他与吴先生都是在青年宫由方去疾先生带出来的,我便开始询问方先生治印的方法。
“方先生的用刀,刀是比较大的吗?”
“一个是刀比较大,另外方先生用刀讲究角度和力度,理解比别人要深。他的用刀其实是从邓石如、吴让之里出来的。上海有成就的人,韩天衡、刘一闻,其实都是根据方先生的理论。方先生的用刀另有一功,功力很高。我觉得方先生用刀的方法超过同时代的其他老前辈。他的用刀很有道理,刻出来是浑厚的。他那时拿了很多吴让之的印章给我们看,拿着一把刀在上面比划,'角度要这样,刀应该这样’。现在想想,那真是奢侈的一塌糊涂。”
“那么吴先生的用刀也是从方去疾先生那里出来的吧?”
“是的,完全是方先生,他刻印的理论完全是方先生那一套,尤其是用刀。方先生是个思想非常新颖的篆刻家,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达到他自己理想的高峰,非常可惜。方先生'似欹反正’,歪歪斜斜,来自于秦诏版,但是他没有走到高峰,生病了,瘫在床上,好像不到六十岁就瘫了。如果再让方先生健康地活十年二十年,也许是又一个大师,但很可惜,他没能成为大师,所以健康非常重要。其实他的理论武装了一代人,包括现在成功的韩天衡、吴子建、刘一闻,包括杭州的祝遂之,都是用了他的理论。祝遂之是我带去见方先生的,方先生就跟他说应当怎样怎样。方先生在篆刻史上应该是位很重要的人物,可惜因为健康原因没能达到。”
除了方去疾先生,我知道吴先生也曾跟随陈巨来先生学习。而吴先生的元朱文劲健有力,迥异于陈巨来的秀丽醇雅。带着这个疑问,我将话题转移到元朱文上。
“吴先生的元朱文就是跟着陈巨来先生学的吧?”
“跟着陈巨来的。但是他和陈巨来不同。”
“我觉得气质上是不一样的。”我说。
“对,他比陈巨来要浑,刻的浑厚,陈巨来比他秀逸。当然陈巨来的好的元朱文,章法上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吴子建比他浑厚,比他高古。他最厉害的就是'高古’这两个字,人家做不到。”
“那吴先生是什么时候拜访了陈巨来先生的?”
“好像是在青年宫之后。吴子建的父亲是在大同中学教语文的,和陈巨来的弟弟陈左高是语文教研组的同事。大同中学是名校,在南市区。就是陈左高带他去让陈巨来教他刻。”
“吴先生说过,他从陈巨来那边学到很多东西。”
“那当然。陈巨来在对元朱文和汉印的理解上,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我觉得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既华丽又朴素。陈巨来的印章是华丽的,好比交响乐里的华彩乐章,但他的基本语言非常朴素,就是说他采用的字都非常朴素,他不用光怪陆离的字。有的人越来越怪越来越花,但是陈巨来用字大大方方,都是缪篆分韵里很普通的字,花头花脑的字他不用的。他的基本构件非常朴素,但是能创造出一个华丽的乐章来,所以他是既华丽,又朴素,这是很了不起的。华丽当然是好的,但是有些华丽太花了,不朴素。不过太朴素也不灵的,像乡下小姑娘了。他既华丽又朴素,在其中肯定是有很多心得的。现在你读《安持人物琐忆》,好像他一天到晚在玩在吃花酒,没有时间刻印没有时间研究,其实不是的。那只是一个方面,他在印章上肯定是耗费了极大的苦功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尤其是他刻的工稳的一路,不花工夫是做不到的。一天到晚玩啊吃花酒是不可能的,个中甘苦只有他自己晓得。陈巨来虽然有时言行不很妥当,但他对印章真是一丝不苟,等于日本人的精神。我对巨来先生的这种精神非常了解,到了日本一看,这完全是日本人的方法,做到一丝不苟。你看他写印稿,没有随随便便的时候,不像其他老师,比如君匋老师写印稿就很随便,大概写写就好了,但巨来先生的图章真正是一动也不好动的,这种认真的精神,一定对吴子建有极大的影响。”
我点头称是。
陈先生继续说道,“那么巨来先生后来和谢稚柳先生闹翻也是因为吴子建。但是这件事呢,我从旁观者角度来讲,这完全是陈巨来不对。陈巨来先生呢,气量很小,因为谢先生让吴子建刻了很多图章,都用吴子建的图章了,相较而言,他用陈巨来的就用的少了,陈巨来不开心。其实自己的学生被一位大画家欣赏,应该是挺高兴的事,但是他觉得不好,所以就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攻击吴子建。这实际上是巨来先生不对,吴子建在其中倒是没做错什么事。”
我将陈先生讲述的这些事一一记录下来。
陈先生提到陈巨来钻研印章耗费巨大心力,那么他和方去疾在治印方法上的异同是什么呢?于是我问道,“陈巨来先生的用刀应该和方去疾先生很不一样吧?他在修的时候好用小刀。”
“是的,用刀完全是两回事。陈巨来的用刀,可以说代表了一个流派。这个流派包括了几乎所有刻图章的人,尤其是工稳一路,钱君匋先生、叶路渊先生、方介堪先生,他们都是不断地修改,一根线条不知道要改多少遍,白文由细到粗,朱文由粗到细。这个流派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陈巨来,因为陈巨来的线条最能反映中锋用笔的味道,我说的是他的元朱文,白文除外,他有很多白文的作品我并不是很喜欢,但是他元朱文的线条,中锋用笔,完全是修出来的,能修成那样真是不容易。”
“方去疾先生那边也是要表现中锋吧?虽然方法是不一样的。”
“当然,那是两样的,完全是两样的方法,他是用生辣、不修改来达到的。但方先生也比较有偏见,他觉得一定不能修改,可是陈巨来靠修,一样可以修到很好的中锋线条。陈巨来的线条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和他同时代的许多大咖就做不到那样。”
“'中锋’是不是一个理解上的问题?”
“是的。吴子建悟性高,从陈巨来的元朱文中一定悟到了很多道理。虽然他并没有去模仿陈巨来的风格。”
“我看吴先生虽然也刻元朱文,但是用刀方法是和陈巨来不一样的。”
“完全是两样的,他依然是方先生的用刀方法,所以趣味是两样的。这就是最高明的学习方法。最笨的学习方法就是模仿老师,模仿老师是最笨的办法。”
“很多也是靠自学吧?”
“应该说是'自悟’。吴子建自悟的能力高于其他人。不是自学,我也自学的,但他自悟的能力强,'悟’要比我们厉害。”
听着陈老师的讲述,我一边在心里感叹吴先生融会贯通的能力,一边说:“那就是说,吴先生结合了方去疾和陈巨来印章里最精华的部分,然后加上了自己对秦汉印的理解。”
“对对对。可以说在他的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两位老师了。方先生的'新意’,创新的主张,还有追求浑厚的趣味对他的影响特别深。方先生的这两点也是我觉得他最为成功的地方,第一是创新的思想,第二是追求浑厚的趣味。不论用刀还是章法,他都要追求浑厚的趣味,这对吴子建影响非常深。而陈巨来的元朱文线条对中锋用笔的体现,对他影响也非常深。陈巨来的元朱文好,就是因为中锋,线条充满变化,但都是中锋的,这跟一般的不一样。现在刻元朱文的,没有一个刻中锋,很多人是瞎胡搞,连元朱文的边都没有搭上。所以图章这件事,很少可以有和别人说的,懂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多数人刻了一辈子图章都不懂的,也许我太狂了,但那真是刻了一辈子也没有刻懂啊。”
陈先生喝了一口茶。我抬眼正好望见挂在这间小书房里的对联,那是陈先生自己用隶书抄录的张充和的名联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我想到吴先生曾讲过有关钱君匋先生的事,便问道,“吴先生好像也是钱君匋先生的学生?”
陈先生略略想了一下,说:“现在讲起来,吴子建也是钱君匋先生的学生。但钱先生有个习惯,到过他家的都是他的学生。其实到了他家里,当然是尊重地喊一声老师,这和拜在门下的正式学生是有区别的。吴子建比较客气,钱先生说这是我学生,他就对对对,这是客气。其实他从钱君匋的印章上并没有学到什么。有这么个事。钱先生和上海博物馆里一位也是搞印章的人熟悉,那位叫郭若愚,刚刚过世。吴子建也很熟悉这位老先生,我们一起去玩过的。郭若愚请钱先生刻了一个长方形的啥啥楼的图章,朱文的,但钱先生刻的线条很粗,不灵,他就让吴子建改一改,吴子建把它改细,灵得不得了。后来钱先生要出印谱的时候,就是上海书店出的《钱君匋印存》,这里面也收了吴子建改过的那方给郭若愚的图章,一看就知道,吴子建风格的,灵得不得了。”
依陈先生所言,吴子建先生的汉印由方去疾先生点拨,元朱文则是取法于陈巨来先生。而他的鸟虫篆是否有师承渊源呢?同样是鸟虫篆名家的方介堪先生有没有给予过指导?我问,“那他的鸟虫篆跟方介堪先生有关吗?”
“那是两回事。”
“他没有跟方介堪先生学过?”
“没有没有,我估计吴子建也不认识方介堪的。方介堪先生我也不认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他。”
“因为方介堪先生是在温州吧。”
“他一直在温州,没有来上海。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是不认识的,一位就是篆刻的方介堪先生,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还有一位是写字的白蕉先生,也从来没有碰到过,可能吴子建也不认识。”
“吴先生好像去沈尹默先生那边比较多。”
“是的,沈先生那边他常去的,另外比如高式熊先生那里他也常去。第一次见高先生还是我和吴子建一起去的。大概是62、63年的时候,那时张鲁庵已经过世了,钱君匋先生问张太太买了一批连史纸,是高先生介绍的,高先生和张太太比较熟,就先从张鲁庵家拿来放在高先生那里。钱先生差我去拿,我就叫上吴子建,两个人一起骑自行车去。那时高先生才刚四十多岁,年纪很轻,吴子建和高先生后来就很熟了,他一直去玩的。”
我点点头,接着询问之前那个问题。
“如果没有请教过方介堪先生,那么吴先生的鸟虫篆是不是直接从汉印的鸟虫篆里出来的?”
“对的,汉印鸟虫,还有青铜器的铭文里出来的。他对青铜器的铭文很有研究,青铜器的文字、花纹,他研究得非常深。他的鸟虫篆里夹了一些粗的东西什么的,其实都是青铜器的纹样里出来的。”
“有鸟虫出现是在他二十岁之前吗?”
“嗯,反正是在青年宫之后。”
“也是他自己钻研出来的吧?”
“那当然,因为是青铜器纹样里出来的,不是单纯从印章里出出来的。方去疾先生从来不刻鸟虫的,巨来先生也不喜欢鸟虫。他是靠自己的理解,所以他非常了不起。可以说他是当代篆刻史上的一个奇迹。”
天七人三 “高古”独步
访谈至此稍事休息。陈先生关切地为我斟茶,我连忙道谢。
关于吴先生,想问的问题还有很多。我很喜欢吴先生的篆刻,翻阅印谱每每有新鲜感,百看不厌,觉得有某种特别吸引我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是他篆刻的特质,值此机会正好可以询问陈先生的看法。于是我说,“我觉得吴先生的印里有种辨识度很高的东西。”
“就是'高古’。所以我说吴子建,不论他是刻秦汉印、鸟虫篆还是元朱文,他的特点就是两个字 - '高古’,这是人家做不到的。那么他的这几个领域,可以说是三大领域,一个是秦汉印,一个是鸟虫篆,一个是元朱文,都是当代第一。刻元朱文没有人刻得过他,他只是不大刻,但实在灵光。”
“这是理解力的问题吗?”
“是,吴子建的理解非常深,他真的是天才。赵之谦讲天七人三,天赋七分,人为三分。吴子建就是天七人三。我比他还要用功呢,但远远刻不过他。他也不怎么临摹的,但随便刻刻真的一股古味。他小时候刻过好几十方“榕城将军章”,他是福建人,所以刻'榕城’,都不同的,味道都好得不得了,刻得真是好啊,那时十八岁也没到。现在有很多有成就的人其实都是他教出来的。”
吴子建先生刻印不打稿这件事,在印坛向来被传为神技。陈先生既然和吴先生一同长大,应当是最清楚的人之一。我问,“吴先生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稿吗?”
“几乎从来不打稿的。”
“那临摹呢?”
“临摹也不大打稿的。他很少临摹图章的。”
“元朱文也不打稿?”
“不打稿的。不过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刚刚说到上海书店出版的钱君匋先生那本印谱里,有一只很小的长方形朱文图章'钱君匋审定印’,就是吴子建刻的,元朱文。钱先生那个时候眼睛不是很好,刻小图章不大行,而他本身也是大刀阔斧,刻小图章不大灵的。那天我和吴子建一起去玩,他拿出一块石头,让吴子建刻这个审定印。吴子建说,'那我现在刻’,挖出了口袋里那把橡皮膏刀。钱先生的那块石头是磨好了的。吴子建说,'钱先生,给我支铅笔吧’。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用铅笔。他用铅笔在石头上划了很多横线,这个图章大部分都是横线条,'钱、君、匋、审、定、印’,横线很多的。他用铅笔划好后就在桌上刻,刻好之后打出来,就是印谱里面的那方。笔画是复杂的不得了,但是刻得很灵的,真是只有外星人才做得到,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我曾经听于长寿讲,他某次去陆俨少家,有个上海滩著名的篆刻家也在,于长寿说吴子建刻图章不要写的,就那样刻,非常厉害。于是那位篆刻家拿起一方石头,马上刻了'长寿’二字,打出来一看,'长寿’两个字刻反了。因为不习惯,一下子没有适应。其实我自己要是没有写,刻出来发现是反的,只好磨掉重来,也是有的,这是习惯问题。”
陈先生笑着讲完故事,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当然吴子建也是挺用功的人。那时候我们有比较多的条件能去拜访各位前辈,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我们两个去看符骥良,符先生借给我们一本残本的澄秋馆印谱,原打的,好得不得了。吴子建拿去拍照,拍了一套然后再放大,放大的照片也送给我了。对于汉印的研究,他当时也会弄照片,大部分都是放大以后仔细研究它的趣味、结构、刀味等等,悟出了很多道理,加上他人也聪明。澳门有位叫陈浩星的,现在是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也成为了西泠印社的理事,他跟我关系很好,也很喜欢吴子建的图章。我给他介绍吴子建时他还不知道有这个人,我说吴子建刻印天下第一,而且不要写稿的,就拿把刀直接刻,刻出来就灵光。他于是写了篇文章说,我听茗屋兄讲,有位叫吴子建的,刻印不用写稿,刻出来一味秦汉,天下第一,这好比是我听说一个人已经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真是令人惊奇。后来他真的看到了吴子建的印章,佩服得不得了,于是请吴子建刻图章,跟吴子建也是好朋友。我就说,吴子建成功以后,我打个比方,这个也曾经告诉过别人,就好像大家都在跑马拉松赛跑,在我陈茗屋身边有好几个人碰碰撞撞跟我争先,朝前一看,有个人跑得很远,仔细一看,韩天衡,那是远远在我们之上,所以韩天衡作为领军人物是毫无疑问的,再往前看,还有一个黑点,拿起个望远镜一看,吴子建。我们的差距就是这么多,他是天才,没有办法比。我还好和他是同学,从一起学刻印直到现在,如果我中途认识他,简直要当他是外星人了,实在太厉害了。讲给一般人听,人家也不大会理解的。我认识很多上海滩上大名鼎鼎的刻印章的人,我跟他们说吴子建怎么好,他们也不见得有多认同,还有人说没有你陈茗屋刻得好。当然这都是乱说,不懂啊,都是看不懂。现在也有很多人刻鸟虫篆,但大多刻得一塌糊涂。”
“不过您的作品里较多借鉴金文和小玺,但吴先生好像比较少,虽然我知道他临过一些小玺。”我说。
“不,陈茗屋和吴子建不在一个境界上,虽然我们是老朋友,一道学图章起来的,但的确有差距,他的高古我做不到。当然,每个人总会有自己喜欢的一个范围,总会挑自己最喜欢的范围去发挥。但是像他的鸟虫篆,那是开一个门户的。”
壮暮堂用印 辉煌之作
此次访谈进行时,《吴子建刻壮暮堂用印全编》一书已经进厂开印,我自然是想听陈茗屋先生对书中印章的评价,于是由吴子建先生与谢稚柳先生的相识问起。
“吴先生是在向方去疾、陈巨来这两位先生学习之后才遇到谢老的吧?”
“是的,之后才遇到谢老。”
陈先生随之讲述了吴先生第一次见谢老时的故事,就是本文开头的那一段。
然后我接着问道,“所以吴先生综合了方去疾先生和陈巨来先生以后,又开创了自己的鸟虫篆,那么给谢老刻的这一批章应该算是他早年篆刻成就的集大成吧?”
“是的。后来给谢先生好像刻了有一两百个图章是不是?”
“一百五十多个。”
“嗯嗯,这些都是他辉煌时期的作品。这个时期,他除了给谢先生刻以外,也给刘海粟先生刻过,有个“刘海粟印”,很大的,还有一个“一洗万古凡马空”,这是杜甫的句子。他还给刘旦宅刻过一批图章。这个时期的图章,真是灵,也许他现在也做不到。这是他辉煌期的作品。虽然现在他的思想还是相当敏捷,依然刻得非常好,但我觉得他最光辉的是这个时期,就是你做的这个印谱的时期。”
“这本印谱里的印章是吴先生从70年代起到90年代为谢老刻的,其中大部分都刻成于1971到1973这三年,当时吴先生才二十多岁。”我说。
陈先生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二十岁到四十岁是吴子建的辉煌期、最好的时期,其中非常多的作品可以成为经典。当然不是说他现在的不好,现在他的图章也远远在我们之上,但是我觉得他最辉煌的是二十到四十岁。每个人都是有辉煌期的,但吴子建的图章到现在还是好的,还是了不起的。不像其他有些老先生,他们到了晚年,刻得像'葵花宝典’一样,完结了,那真是完结了。一个人到了晚年,还能保持原来的水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说明他的定力非常强。定力不强的人,都去走'葵花宝典’的路子了,越刻越花,越刻越花,乃么完结了。用'葵花宝典’这四个字评论图章,倒是我的朋友张翔宇兴起的,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有一次他看到上海滩某大名鼎鼎的篆刻家的作品,说,'这不是葵花宝典吗?’我听了笑死了,我说你讲的一点不错,对极了。”
“那这本印谱也算是吴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了。”
“就是你们要出版的这本,给谢老刻的那些最好了。我亲耳听谢老讲过吴子建。当时是朵云轩九十周年,开了一个纪念的篆刻展览,就在南京路上的朵云轩,是吴天祥主办的。吴天祥和吴子建关系也非常好,当时吴子建在香港,他就打电话给吴子建,请他一定要参加,吴子建说他没有印花没有图章,吴天祥说你总归想办法。吴子建于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跟谢老讲了,问我能不能帮他去谢老家打一套。我说没有问题。他就和谢老说好,我也约好时间,带着拓包、印泥、连史纸就去谢老家了。谢老那时正在让人按摩,但已经提前把印章都挑好了。过了一会儿按摩好了,他就趴在桌子上看我拓边款。我去的时候也显格格,带了一本我陈茗屋的印谱和一本《茗屋的字》,把这两本送给谢先生,请谢先生看看,我应该走什么路,请教老前辈嘛。他看了以后,讲了一句话,那是对着《茗屋的字》的那篇序言,我是用文言写的。他说'这序言是你自己写的?’我说是的。他说'你的文章在你这一代人里,写得最好。因为朴素。’但对我的图章,他翻着看看,一无评论,对写的字也一无评论,只是说我的文章写得好,哈哈哈。不过他趴着看我钤印花、拓边款,说'你拓的好啊,字口这么清晰。’我说,'主要是吴子建刻的好。’谢老伸出一只大拇指,说,'你们这一代人当中,印章属吴子建第一了。’这是我亲耳听他讲的。”
访谈接近尾声时,陈茗屋先生又给茶续了一次水,动作娴熟而平稳,透出一种潇洒的气质。而在此前侃侃而谈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绘声绘色、谈笑风生,亦是丝毫没有倦意,全然看不出这是位已然年过七旬的长者。陈先生端起茶盅笃悠悠地啜了一口茶,略一沉吟,道:“这样吧,你文章的题目就可以写作 - '高古二字最难得’。”说完开怀一笑。
访谈日期 2016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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