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报:《藏·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

在阅读徐东的小说集《藏·世界》,尤其是在阅读中回忆起生活中的徐东时,我脑海中一再出现的,是《圣经》中那个著名的伊甸园神话以及亚当的形象,里面的亚当纯真、朴素、无机心。不管是读徐东的小说还是他本人,都有种亚当式的本真。他也希望一直保持他的本真或本色,但对于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来说,这无疑太难了。好在他会写作,好在他去过西藏。

对于徐东来说,西藏一度是他的伊甸园,离开西藏有如离开伊甸园而走向尘世,是一段受苦之旅。同样,徐东的写作也经历了从伊甸园到尘世的转折。他对西藏世界的虚构和想象是一次试图重返伊甸园的精神之旅,对深圳及当下生活的书写则是尝试直视尘世的种种困厄。

小说《欧珠的远方》一开头就暗示了这不是一篇通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而是带有玄思性质和童话意味。欧珠是一个活在理想中的人物,他不认可世俗的生活逻辑,向往远方。他的想象力特别发达,有着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远方代表着理想,也代表着另一种可能、另一种生活。对于欧珠来说,远方是一个可能世界,并且是美好的可能世界。他的所思所行,让人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以本真的、孩子般的眼光来透视成人世界的空虚、盲目和教条。

《格列的天空》的主人公名字叫格列,实际上跟欧珠是同一类人——他们都热爱想象。格列的理想是想画一幅画,通过画画的形式来画出他所想象的天空。他有天赋,最终他的技艺甚至超过了师傅。然而,他无法画出他心中所想画的,也无法画出欧珠的远方。在天地之间,在雪山和流云之间,他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小说中有很多诗意灵动的语句和想象,就主题而论,它更多的是在暗示理想境界难以实现、难以抵达。也可以说,它是在以小说的方式感叹艺术创造之难。

这两篇小说都是开放性的结局,我们并不知道最后他们的命运将会是怎么样的。然而,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这些人物的爱。他们的思维方式都异于常人,属于难以被多数人所理解的异类,他们有属于他们的对爱、自由和理想的理解。他们的生活逻辑使得他们并不适合尘世,这是一些天真未琢的人,他们的思维方式更接近于亚当。

爱情也是《藏·世界》的一个重要主题,徐东在里面写到了各种各样的爱情,《赛马的彩注》就是其一。小说中的昂仁爱上了漂亮的龙娜泽。龙娜泽的父亲决定在赛马节那天把龙娜泽当作赛马的彩注许配给赛马场最优秀的骑手,本来不善于骑马的昂仁也决意参加赛马。在赢得比赛的时候,昂仁却发现龙娜泽失踪了。值得注意的是后面的情节:3年后,龙娜泽抱着3岁大的孩子回到家里,在一个月后嫁给了昂仁。“昂仁实在是太爱龙娜泽了,因此也没打算问龙娜泽跟着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有一个男人给了龙娜泽当时想要的爱情,不知为什么又离开了他。”这是小说的最后一段,也可以视为小说的题旨。徐东看重的正是这种非常规的爱,他试图探索另一种生活,探索另一种可能。

《拉姆的歌声》中的达娃英俊、帅气,有许多女人喜欢他,达娃也喜欢这些女人,乐于享受她们所带来的欢愉。可是达娃并不满足,他觉得自己最爱的是那个没有见过面的拉姆。拉姆对待情爱的态度跟达娃相似,遇到喜欢的男人并不拒绝,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拉姆在得知达娃在寻找她之后,也期待跟达娃见面。他们相互寻找,却是直到很老了才见上面。这并没有让他们失望,而是在这种确证中感到踏实。情节安排、小说语言都带有明显的寓言性质,也有童话的气息。

在徐东的西藏系列小说中,爱情也并不一味是以纯真的形式出现,并非只是有童话的美好气息。在《河流的方向》中,他写到了因爱情而引发的罪与罚。这篇小说的主角是少年人,其中有一个叫贡布达娃,他的父亲索罗旺堆因遭受意外后成了残疾人,脾气也变得暴躁。索罗旺堆的妻子因忍受不了他的脾气而出走。这之后,索罗旺堆又娶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女人。这女人和之前的男人生有一女,叫梅卓央金。关于这个家庭有不少流言,实际上,这个家庭也有很多不和谐的因素,比如说,瞎眼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用石头砸了索罗旺堆,索罗旺堆没有死,反而将她打死了,他因此被判刑入狱,一年后又被枪毙。这时候,这个家庭就剩下贡布达娃和梅卓央金。贡布达娃喜欢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个叫才让的青年也喜欢她,并因此和贡布达娃决斗,最后被贡布达娃杀死。小说中有很多篇幅描写才让被杀后贡布达娃和梅卓央金的心理感受——这两个活着的人都承受着罪与罚。他们的逃亡生涯过得并不安宁,尤其是对于贡布达娃来说,直到被警察抓住,他心头的重负才逐渐卸下。徐东并没有直接写暴力的场面,语言也同样克制,却较好地写出了人物内心的黑暗与挣扎。

对自由的渴望、对爱情的赞颂可以说是徐东的西藏系列小说的两大主题。此外,《净土》《转山》等篇章则试图关注西藏独特的文化特质。不管是何种题材,徐东的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诗性语言和诗性思维的运用,对徐东来说,这是自觉的方法论,也是有意为之的选择。

当徐东将心中的诗性的、美好的一切安置在西藏当中时,他的所思所想颇有感染力。不过,过于依赖诗性认识来推动小说创作,也可能会造成一种限制。这种认识方式过于依赖直觉和灵感,很可能会使得作家的创作难以为继。另外,诗性认识的传达有赖于诗性语言,而诗性语言往往是跳跃的,带有模糊性,难以转述。过于依赖诗性认识的方式,可能会限制一个作家想法的深化和传播。

对于小说创作而言,徐东有他的自觉追求:“这个复杂的世界,需要有简单的精神指向,这更有利于我们认识事物的本源。”“简单的精神指向”,或可理解为小说家心中那不变的、永恒的“道”。这种追求使得徐东的小说具备一种洁净的、透明的精神质地。在这个时代,有着这样一种赤子之心和清洁精神的写作,无疑是值得肯定和关注的。也正是这种追求和精神质地,成就了他的西藏系列小说——他为自己的理想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心灵空间。然而,当徐东持着简单的精神指向进行城市文学的创作时,也会遇到一些限度。因为城市是一个复杂的所在,而徐东又经常将之视为一个恶托邦,这使得他对城市的观察和认识显得略为表面。

刊发于2016年07月11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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