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欠条

陌生人的欠条

徐东

那时我刚来深圳不久，租住在劳动村，有份赚钱不太多的工作。每天早上我去同一个早点摊吃早餐。摊主是个中年男人，卖些肠粉、汤粉之类的早餐。

有天早上我在路边的桌子上吃肠粉，有位20岁出头的年轻人走过来，伸着一只手，不好意思地对摊主说：“我就这一块钱了，可以给我一份吗？”

一份肠粉当时需要3块钱。摊主看了一眼那个落魄的年轻人，拒绝了他。摊主不确定那个年轻人是不是故意想要占他的便宜，他那么忙，没有时间多想。

我看着那位被拒绝的年轻人失意地走开，便飞快地吃掉余下的肠粉跟了过去。我本应该去相反的方向，当我故意走过并回头看他时，我看到一张苍白无助的脸。大约因为忽然有个人回过头来看，他吃了一惊，身体微微地向后顿了一下。

我向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你……需要帮助吗？”

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兰州。我到了深圳的蛇口，手机、银行卡、钱包都丢了……我上过大学，在找工作，可现在特别不顺利，找不到工作……我也可以干体力活儿，我想好了，总得让自己生存下去！”

他很瘦，胳膊上还有一块擦伤。可能因为没有钱，也没有住处，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脏。

我说：“你需要钱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

我说：“你需要多少？”

他想了想，说：“10块，5块也可以……”

我笑了一下，说：“为什么不多要一些呢？”

他也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还……”

我说：“没关系，就当我送你了——你觉得需要多少？”

他说：“谢谢你！我想我要10块钱就好了——我两天没怎么吃上东西了，如果能吃上一顿饭，我就可以走路去找工作了。”

我说：“你也不一定今天就能找到工作啊！”

他说：“可是，我觉得不该向一个陌生人开口要太多的钱——除非你愿意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将来我有钱了可以还你。”

那时我刚发了工资不久，钱包里还有1000多块钱。我想着要不要给他500元或者300元，但最后还是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10块钱。

他接过钱的时候，感激地看着我。

我说：“祝你一切顺利。”

他点点头，给我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你！”

我看着他那样有礼貌，想了想又拿出200块钱，说：“拿着吧，不用考虑还了。”

他犹豫着从背包里掏出纸和笔，说：“请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吧，等我赚到了钱给您寄过去。”

我说：“不用了。”

他说：“如果您不方便留联系方式，我不能接受您这么多。”

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觉得200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不该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么多。”

我想了想又从钱包里掏出300块钱，说：“好吧，我给你留个地址，等你有钱了再还我。”

他笑着接受了，非要给我写个欠条：

本人来深圳找工作，举目无亲，因不小心丢失了钱包，遇到困难，有幸遇到××先生，他好意借我500元（伍佰元整），本人承诺找到工作、领到工资后第一时间还清欠款。

×××

2007年10月5日

12年后的一天，我又见着了他。

我早忘记了他的模样，或者他的变化太大，让我想不起曾经的那个年轻人。

他微笑着说：“当年我写给您的欠条还在吗？”

我说：“早就丢了。”

他说：“我还能认得您。当时我给您寄了欠您的钱，还写了一封感谢信，但后来退回来了。那时我刚找到工作，很快就被派到外地去了，等我再次回到深圳时，再去您地址上留的——您原来的单位问，可您的单位也不知搬到什么地方了。”

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他说：“我在网上搜您的名字，又与发表您小说的编辑取得联系，这才找到您的联系方式。我真没想到您是位作家。如果您愿意，我想给您50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50万并不算一个大数目。”

我想了想说：“我不能接受，因为一直没有得到你的消息，我在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一个骗子，早就把你忘了。”

他笑笑说：“您是个好人，实在人。现在我想给您100万，如果您可以接受的话，我会十分开心的，因为我一直想要感谢您。”

我说：“如果现在我再遇到像你当初的情况，可能不会再那样做了。”

他说：“人都是会变化的，这个我理解。这十多年来，我也经过多次蜕变才有了今天。”

我说：“虽然我变得现实了许多，但仍然很难接受你那么多钱——虽然我仍然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很需要100万付个首付，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他有些吃惊地说：“您这样的好人竟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这样吧，我是真诚的，我给您500万，去买上一套吧。我想和您成为朋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看着他真诚的目光，我仍然觉得他是陌生的，因此我说：“对不起，我无法接受。”

他急了，有些生气地说：“您必须接受——因为当初我都快饿死了，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您一定要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

我说：“可是我觉得不该接受，因为我的生活还过得去，和你当初不一样。”

他说：“您可以这样想，您就当买了一张彩票，不小心中了。”

我摇摇头说：“我当初对你的好意，或者说好心，不应该用金钱来衡量，不是吗？”

他说：“那我该怎么样报答您呢？”

我说：“不需要——如果你想要报答的话，请今后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去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下别人吧！再说，您今天的出现，已经算是报答我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留下了500块钱，走了。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看，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多少有些冒充高尚，没有出息，不由得有些痛恨自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了。

由于丢掉了那个人的欠条，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这样也好，省得我总是记起×××曾经欠我一份人情。

讫今我写了五六十篇小小说，《陌生人的欠条》是其中一篇。小说可以分为长中短篇，短篇又可以分出小小说。小小说古已有落千丈之，唐宋传奇，明清笔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托尔斯泰写过的小小说《穷人》，卡夫卡写过的小小说《骑桶人》，卡尔维诺写过的小小说《黑羊》，契诃夫写过的小小说《小公务员之死》，鲁迅先生写过的《一件小事》，这些都称得上是经典。在我看来，小小说可以是作家心灵与精神世界的瞬间呈现，见心见性，见情见智，可以令人一管窥豹，一叶知秋。这篇小小说是纯虚构，原型却是有的，他是十多年前我见到过的一个落迫的年轻人，当时我在日记中记下了，多年后重看过去的日记时，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就成了我小说中的人物。这篇小说刊于2019年《百花园》6期，同年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小小说选刊》选用，且收入《2019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获小说选刊杂志社最受读者欢迎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