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的书法,到底可不可学?看沙孟海、启功怎么说的

王铎的书法,到底可不可以学习呢?

纵观王铎作品,这样的用笔、结构、章法,在基本站立意识建立之后,在审美基调『雅』确定的前提下,便是想象无限,也无所谓『怪力乱神』,一种魔性恍惚于眼前。王铎的魔性主要来自于思想意识。

《文丹》云:『文要有深心大力。大力,如海中神鳌,戴八尨,吸十日,晦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兔之力不如犬,犬之力不如马,马之力不如狮,狮之力不如象,象之力不如龙,龙之力,不可得而测已。』文之风行当『风水相遭,小则涟漪,大则澎湃。风之所行,崩浪拍天,惊涛摧岫,鼋鼍蛟龙,骇跳怒激,皆风之为也,皆风水之为也。——宋儒之不善解书,类如此』。故『文中有奇怪,浅人不知耳,望之咋指而退』。

文还得有胆,『文无胆,动即拘促,不能开人不敢开之口。——笔无锋锷,无阵势,无纵横,其文窄而不大,单而不耸。』故而『如临阵者提刀一喝,人头落地。』时而如『寸铁杀人,不肯缠绕』。时而『风雨来时,陡然莫测』。时而『虎跳熊奔,不受羁约』。『文章间道出兵,履险制敌,以少胜多,偏锋亦可自喜,前所论文之狂狷是也。必拘拘于堂堂正正者,腐甚!腐甚!』不仅这样,『文能用逆,用倒,此是玄而又玄之门』。犹如神龙,『能大能小,入天入海,入木入石,而云雷随之。——文之第一义,莫可名言,其犹龙哉』。『文,曰古,曰怪,曰幻,曰雅......古、怪、幻、雅,皆一本乎常,归之乎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 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

王铎《临王羲之蔡家宾帖》

王铎的魔性首先在墨色上,在以往书法作品中,墨色变化是受实用规范、时代约束等多种因素干扰,而王铎正是以『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为基点,向外以无穷想象,分『五色』,化万象,并统一于一个整体的、和谐的氛围之中,这正是极『中庸』的反应。

笔法上,各种笔法融于一笔的转换之中,长而稳,险而实,峰回路转,却自然 生发。

结构上,王铎无字不歪、无行不歪,但歪中取正,一字之中或墨色魔化,或点画纠缠,或墨象干涩虚幻......如入魔境,但又思路清晰,条块分明。

在取法米字跌宕多姿的基础上,加以墨色变幻,使得结构造型魔幻十足,不仅有别于以往仅以汉字点画为结构单位进行组合的原则,也改变了自二王以来,尤其是赵孟頫、董其昌以来风骨靡弱的特点,呈现铮铮骨力,且结字魔幻的态势

如近人沙孟海所讲,『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 」。』(《沙孟海论述丛稿》之《近三百年的书学》)

在章法上,王铎喜欢五色墨象,纷扰点画。如五色相宣,八音协畅。一画之内,墨韵尽殊,一行之中,轻重悉异。整体性的魔幻构造,惚兮恍兮,不知所以。这犹如王铎的一生的起伏与多变,连他自己的墓多不让人知晓。

所以,王铎章法、结构极度夸张。古人讲王铎书法『一味造作』,恐就是对王铎书法结字、章局极度张扬的诟病。但王铎骨力雄强,用笔圆转,折中带圆,圆中见方,正是这些托起了大章法、大建构的丰富局面。所以,启功也讲,『力能扛鼎』。显然这种夸张也增加了意境的险怪、魔幻。王铎也正是通过这些魔幻的手段、图像语言,从表面看起到反传统的目的,同时,这些纷杂的语言,和而不同,营造了和谐、通达,终能化险为神奇的魔幻景象。

不过,王铎在艺术思想上,为确立自己魔幻的艺术表现,同时又要获得正统的理解,巧用古法,借古开今。王铎极神奇的魔幻色彩,正借『二王』之名,匡扶了自我的精神领地。

如此,大量临习『二王』成了确立正统的心灵法宝,也逾越了自我的心理障碍。借『二王』帖,写自我的心灵幻觉,成了王铎书法风貌的又一道风景,明显区别于他其它的作品。『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又直呼『吾家逸少』,不仅说明王铎取法乎上,钟爱『二王』,也似乎在昭示自我的正统,侧击着时代的曲解。

《淳化阁帖》是王铎取法『二王』的主要来源。他在《跋〈圣教序〉》中说:『《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习之,今入都觌今础所有与予所得者,予册更胜也。』《拟山园帖》载王铎所云『临吾家逸少』之类言语,也说明他对王羲之的钟爱程度。

但从现存王铎所临王羲之墨迹来看,为体现自我审美理想,字形、笔法、气韵全然不同于王羲之,完全是一派骨力雄强、魔幻迭出的自我变『乱』,由于放大了『二王』等古帖的字形,原来的笔墨情趣丧失殆尽,无论是临《圣教序》还是《兰亭序》,都与原作相距甚远。

王铎《临兰亭序》局部

不过,其临古是不争的事实。古帖不仅有『二王』,更有东汉以来众多名家,张芝、杜预、郗愔、钟繇、欧阳询、唐太宗、颜真卿、柳公权、蔡襄、米芾、米友仁等。都是意临,自以为是, 即便自言『吾家逸少』,也有自我夸饰之嫌。其书以『造作』为神器,魔幻为外象,尽管在《文丹》中解读『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但常人不免有所贬损。故而以『吾家逸少』标榜正统,并夸饰了『羲献』之骨,而骨在内,形在外,标榜正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不过,这种夸饰是通过『颜柳』来突破的。『颜』的雄强,『柳』的骨架,正是充实以『二王』为笔调所呈现骨力的不足,尤其是在拓展王书等小字的骨架上,起到弥补作用。所以,王铎通过临古来确保『正统』之名,同时也实现了自我对雄强、力量、魔幻的至人形象的追慕理想

同样,这种为正名的『借用』,还体现在对『旭素』狂草的类比上。我们可以从王铎品评张旭、怀素的言语中,以『不服!不服!』之论调看,王铎对『旭素』之狂是了解的。而王铎书法的字形通过展大后,笔法大变。晋唐书法的骨架,精美而秀逸,『旭素』之草也不例外。

王铎《临怀仁集王圣教序》局部

王铎正是通过『颜柳』、黄庭坚、米芾、吴门诸家骨力的汲取,建立了自己的一 套拓展之法,尤其是大字的拓展技能,而『旭素』之草,进行扩大,不免圆滑、单调,所以,对『旭素』之法,自是不服。

其次,『旭素』之颠,笔墨之神奇,较王铎而言,自然少了些魔性。为此,他在 《杜甫凤林戈未息诗卷》跋语:『用张芝、柳、虞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忽。』王铎正是通过自我而评书来证明自我在『旭素』基础上不断拓展的并借骨力来维护自我的正统,而非野俗。

因此,王铎书法的骨架主要依靠厚实、硬朗、挺拔的点画内质,纷披、魔幻的笔墨形态,对『二王』等拜而不求之利用,或拜而破损其法,来实现自我风格的

王铎《杜甫凤林戈未息诗卷》局部

打破流便、圆润、光洁之假象,这也是阳明心学在王铎书法上的体现,不注重『二王』之表相,以求创变之道。应该说王铎是二王的掘墓人或终结者。一辈子挣脱二王,从点画形态、墨色、线性等方面进行全面否定和破坏。

他的临帖实际上是一种创造。所以,他跋米南宫《告梦帖》云:『字洒落自得,解脱二王,庄周梦中,不知孰是真蝶,玩之令人醉心如此。』由此,其主张『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之论, 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这种创造的审美高度要远远超出其它非临习类作品,可惜这种创造性的突出表现并没有在非临帖类作品中表现,是王铎早逝之故,还是他故意有别,今不得而知。

王铎《杜甫凤林戈未息诗卷》局部

不管怎么说,王铎书法已成为当今临习大行草书的超级『模板』。技法完备,点画凝重而朴茂,章法魔幻,墨法超逸,这种样式、体势无不感染着具有现代意识的后生。

他的书法不像傅山那样过于纠缠而失之颠簸,不像徐渭那样狂奔、野逸而有草率之嫌,更不像黄道周那样失之于纤弱的纠结,也没有倪元璐那样常以拙奥的单一体势来装点门面。

相比之下,王铎显得更为『中庸』,虽体势变幻、墨彩纷呈,但总以和谐之调,险中求稳,稳中寓奇。所以,王铎是可学的,各种纷繁变幻的『技术装备』,在书中应有尽有。假如『二王』是小行草书临习的不二选择,那么,王铎书法不愧是大行草书临习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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