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作家‖【我的父亲】◆曾海琴
作者简介
我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他不苟言笑，粗黑的眉毛下一双威严的眼睛，盯着你的时候，如芒在背，令人惴惴不安，唯恐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从小，我就怕父亲。
他是搞地质勘查的，长年累月在省外工作，一年只回家两次（双抢和过年），与我们聚少分多。每次看到他回来，我都远远地站着，或者躲到母亲的身后，怯怯地望着他，不敢亲近，仿佛他是家里陌生的客人。
父亲的严肃和长年在外奔波，让我与他格外生疏。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父亲离我们很遥远，是家里可有可无的人。
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父亲不仅严肃，还很严厉。他当过兵，总以军人的标准要求我们。比如，家里的物品，摆放要整齐，不能乱扔。走路时必须抬头挺胸，精气神足。未经允许，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不准说脏话，不准骂人，否则就会掌嘴。对我们的学业，更是严格。期末考试的成绩单，他会亲自过目。如果考得好，会给奖励，有时是几粒糖，有时是一毛钱。考得不好，就责问原因，轻则批评几句，重则用竹丫子抽两下屁股。
那时，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在乎我们的成绩，在那个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的年代，为家里挣工分，挣口粮，不是最重要的事吗？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断断续续只念过两年书，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有一次，领导要他写材料，但是他文化水平太低，很多字都不会写。正是因为读书少，吃过不识字的苦，他希望我们兄妹仨多读书，多学知识。父亲一直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这个朴素的道理，他千方百计为我们创造条件，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无论日子过得多艰难，每期的学费，他东拼西凑，都会早早为我们准备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哪怕砸锅卖铁，讨米要饭，也要送我们走出山旮旯。
在我们那个落后的穷乡僻壤里，像父亲这样一直坚持送孩子读书的人寥寥无几，像他这样不重男轻女，对孩子一视同仁的家长更是凤毛麟角。严厉的父亲，其实是一个思想开明、通情达理的人。我想，如果当年没有他的执着坚定，没有他的鞭策督促，我也不可能一路滔滔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开启自己新的人生。
看起来既严肃又严厉的父亲，对家里的两位老人――嗲嗲和姆妈（爷爷和奶奶）却十分孝顺。我的嗲嗲是个聋子，和人交流常常不着边际，你说东时他就说西。父亲在嗲嗲面前，态度温和，极有耐心，看到嗲嗲双手比划喃喃自语，他就俯下身子，仔细聆听，也跟着比划，半猜半问，直到弄懂老人的意思为止。从我记事起，未见父亲对嗲嗲说过一句重话，流露过半点嫌弃之情。
姆妈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回家帮忙搞双抢的他向单位申请延长假期，悉心照顾重病的老人，竭尽所能为姆妈治病。甚至到处借钱，不惜花高价买当时最好的营养品――太阳神口服液和蜂王浆，给姆妈补身体。每次回家探亲，他的黑色背包里总有一袋软软的冬瓜糖，那是特意为两位老人准备的，他说嗲嗲姆妈年纪大了，牙齿咬不动。看似木讷、笨拙的父亲，其实是一个细心、体贴的大孝子。
虽然父亲吃的是国家粮，但是他出生在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他秉承了那个时代农村人的忠厚善良，勤劳朴实，坚韧不拔，用自己的臂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像个陀螺不停旋转。在野外搞地质勘查是很辛苦的，居无定所，风餐露宿，遇到恶劣的环境，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工作的艰辛劳累。我们家是半边户，孩子年幼，父母衰老，父亲一头忙于工作，一头牵挂家里。每到双抢的时候，他就回家探亲，帮忙干农活。山里，田里，种花生，收黄豆，插秧，收稻谷。父亲一样都没落下，他心疼母亲在家的日夜操劳，愧疚自己不能在她身边分担帮衬。记得有一次，因为单位有急事，父亲需提前结束假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父亲起早贪黑，抓紧时间，硬是一个人用箩筐把几亩田的稻谷都挑回家，他的肩膀被扁担压出两条深深的勒印，鲜血淋漓，让人不忍直视。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伤了一点皮肉，冒事，跟你妈比起来，她更辛苦。
还没等我来得及像父亲孝敬嗲嗲姆妈那样去孝敬他，我的父亲去世了。他突发心梗，在我拿大学通知书的那天，溘然长逝。一直期待我有出息的父亲，没有亲眼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忙离开了人世。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我一度哽咽。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从此只能藏在心里。我想起他第一次带我们出远门，坐绿皮火车去看武汉长江大桥时的快乐情景；想起我考上高中，他给我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衬衣，一件粉红，一件草绿；想起他送我去离家几十里外的学校读书，弯下一米八的高个，努力为我整理床铺的背影；想起夏天的夜晚，他背着发高烧的我，在乡间小路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原来，父亲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的爱从未缺席。只是愚笨迟钝的我，忽略了这一切。
这些年，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我的父亲。有时，是他穿着蓝色工作服出现在我的梦里，挑着箩筐，拿着镰刀，和母亲在田里干活，像以前一样高大、挺拔。有时，是我追寻他的影子，感觉大街上走过的某个人，神态和走路的姿势与他极像。有时，是我痴痴地幻想，如果父亲还在，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是啊！如果我的父亲还健在，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