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科学所不及之处,让弗洛伊德作答
导语 / Introduction
本篇为上篇访谈《让神经科学回归弗洛伊德,意识不过一种感觉?》的补充,仅提供某个思考角度,不代表神经现实立场。请感兴趣的读者自行详细了解,也期待您在本文留言区中继续与我们讨论。
神经科学理应是世间最迷人的学科,学习它就等于在学习“学习”本身如何成为可能。接着,你看向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仪,意识到它实际上无聊透顶。当某件事发生时,这块儿脑区亮起——那又怎样?区区一张脑区功能图,根本解释不了活着是什么感觉。甚至一部分神经科学家也对这种“客观的”、“认知主义的”思考方式保留了一些“私人意见”。马克·索尔姆斯正是其中之一。在新书《隐蔽源泉》(Hidden Spring)*中,他不仅仅谈到了解剖学和电化学,还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关于意识的理论,并运用最早的性学专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观点使之增色。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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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精神分析显然是个非常性感的学科。而且可能是最性感的,这不仅是因为弗洛伊德格外关注那些与性原欲(libido,“力比多”,即性本能的一种内在的、原发的动能、力量)有关的一切事物。作为一种思考模式,它非常令人满意,而这正是神经科学所不能及的。从一个艺术品到你死党的神经症、再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你可以用精神分析分析一切你想分析的事物。但是,普适性也是这个理论最大的弱点。正如索尔姆斯所写的,它太过庞大,太具诱惑力,太过“大胆推测”,太过关注“主观经验的微妙之处”。
《隐蔽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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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 NORTON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作为一名来自南非的年轻神经科学家,索尔姆斯开始研究梦这一主观且模糊的概念。这教会了他两件事:(1)你能够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研究思想和感受,以及(2)这绝对是弗洛伊德曾尝试做的。实际上,弗洛伊德曾经写道,他的最终目标是“构建一个应属自然科学的心理学”——意思是,构建一种纯粹使用机械论术语解释心灵的方法。当索尔姆斯第一次读到这些时,他简直达到了脑内高潮。正如他在《隐蔽源泉》中所说,“我居然不知道弗洛伊德是个神经科学家。”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弗洛伊德曾在1895年写下前文引用过的“科学心理学研究大纲”(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却未能发表。他似乎有点慌了;那个时代的科学工具和方法并不成熟。他只好自己去推进——并且转向索尔姆斯所说的“过渡阶段”(interim step)。换句话说,精神分析就算不完全是一门客观的学科,也至少是一条通往客观学科的途径。就这样,索尔姆斯宣告了他自己的终极目标:他将完成弗洛伊德未能完成的事业,他将利用科学去除精神分析中的糟粕,并且开创性地称其为,神经精神分析学(neuropsychonanalysis)。
如今,这基本上是一门正统的学科,有期刊和年会等等,但它仍然游离在体制外。“就像一个跟占星术沾边的天文学家”,索尔姆斯写道。神经精神分析似乎很吸引那些反主流的跨学科学者,那些不被他们各自学科的刻板教条所局限的思考者。但很多时候,这些反叛者才是最有能力实现巨大飞跃的人。这样的飞跃,并非是通常所说的日积月累的科学进步,而是能在世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颠覆性的意识转变。又或者,在索尔姆斯的例子中,是一个关于意识本身的崭新理论。
在新书《隐蔽源泉》中,神经科学家马克·索尔姆斯不仅仅谈到了解剖学和电化学——他还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意识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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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ojin Shin
由此我们便进入了这本书凝结了作者最多心力——或者说脑力——的部分。这部分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不过,索尔姆斯显然不是最擅长抚慰人心的作家。这是后半段颇具代表性的一句话,本书自此进入高潮部分:“好消息是,最高精度的误差信号对生成模型影响最大。”这为什么能称得上是好消息,只有索尔姆斯自己知道,但这和后文的内容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后者应该被印在神经心理学年会与会者T恤上):“对锋电位序列(spike trains)变量值的概率分布进行推断统计以及比较概率的异同——从根本上来讲感知正是基于此,一切都坐落于一个精度优化自稳器的嵌套层次结构(nested hierarchy of precision-optimizing homeostats)中”。别听睡着了,亲爱的自稳器。只因为索尔姆斯想让神经科学变得更迷人,并不意味着他在文学上有弗洛伊德的天赋。
的确,你只是一个自稳态平衡器,一个在宽广又危险的世界试图保持自稳态、保持这种基础舒适要求的快乐的小有机体。至于这句话里的其他内容,很难说索尔姆斯声称为其所写的那些读者们有多在乎。索尔姆斯总觉得,信息理论的一步步崩溃,正在前面等着他,而这多少有点违背他先前“重振神经科学”的承诺。他花了许多章节在统计物理学,热力学,以及卡尔·弗里斯顿(Karl Friston)的自由能理论(free energy principle)*,尤其是马尔可夫毯(Markov blankets)**上。马尔可夫毯是将“你”与“非你”区分开来的屏障。它感知你的内在需求,并作用于外界环境以实现它。任何有意识的存在都会自然而然地这么做。而索尔姆斯面临的问题是:这是如何做到的?意识从何而来?维持你自身存在是种什么感觉?这次他的答案(也是我们读这本书的目的)依然非常简单,但也非常不寻常:“意识”感觉起来就像“感觉”一样。
*译者注
有关卡尔·弗里斯顿的内容见《卡尔·弗里斯顿:万物解释者》。
马尔可夫毯:即当给定你的生活圈子以后,你和社会其余的人是没关系的(相互独立的)。详细可参考
https://blog.csdn.net/jbb0523/article/details/78424522
人类(和动物)有许多种感觉。有人说,是七种基本感觉中的一种——性欲,激发了弗洛伊德。但每一种情绪都是经验的强效驱动力。设想你因伏案工作一整天而背痛,是什么让你尝试消除疼痛,恢复脊椎的“稳态平衡”?首先,负面情绪与疼痛相关联,随后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而有些生气,还萌生被索尔姆斯称为“寻觅”的,一种简单的离开房间的欲望。因此,生存是“受感觉约束的”。而感觉,索尔姆斯说道,就是“有关你在生活中做得好或坏”。它们塑造了你回应自身需求的方式。
对此,你可能有理由反对:但有时,当我受情感支配时,我感到最不清醒,最没有控制力。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更像是为克制情感所做的努力。说得好!你所说的“努力”,它是一种理性的决策、高层次的思考。人类一直在进行这种形式的决策与思考,且这发生在大脑皮层——大脑最外侧、面积广袤的那一层。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包括弗洛伊德在内的研究者总将大脑皮层视为意识的中心。但索尔姆斯将此称为“皮层谬误(cortical fallacy)”,并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比如,剥除一只老鼠的皮质之后,你并不能立马看出它与未剥除时的区别。再者,看看“积水性无脑畸形”(hydranencephalic)*的孩子。他们生来就没有大脑皮层,但他们会笑、会哭,会受所谓的“意向性”支配而在世上活动。另一方面,如果破坏了脑干的核心,意识就会消失,自动陷入昏迷。这个核心,特别是被称为“网状激活系统”(reticular activating system)的结构,也是索尔姆斯标题所谓的“隐蔽源泉”,究竟控制着什么?“它会产生情感。”索尔姆斯写道。悲伤、恐惧、寻觅、愤怒……它控制着这些情感。
*译者注
积水性无脑畸形:是大脑半球大部缺损的畸形,可残存颞叶、枕叶或额叶的部分组织,其余皮质部分则被充盈液体的薄膜囊取代。
- Reno Nogaj -
在某种程度上,索尔姆斯对意识的世纪“难题”所谓的解答,其实是简化了他自己对意识的理解。他把意识从思想层面推到了下一层的情感层面。又或者说,他将情感拔高到了思想的高度和尊贵程度。你在思考时不可能全然摒弃情感,而情感在通过马尔可夫毯调节我们体内平衡时的重要性,与意识的产生并无二致。总之,索尔姆斯写道,关于情感,没有任何主观的或“虚构的”成分。
奇怪的是,最后这条声明,是整本书最不迷人的错误。情感当然是虚构的。这是本书最不性感的一个谬误——毫无疑问,情感中充斥着矫饰与虚妄。看看科幻小说,这类小说经常直面意识的问题。从人类中识别出一个机器人,最重要的评判标准并非是通过它的智能或是体魄,而是通过它能体会到多少情感。某些机器人,只是冰冷、漠然的计算机,极少表现情感;而另一些看起来似乎与它们的人类同伴没有分别,它们——或者说,他们——便是我们认为有意识的机器人。例如玛莎·威尔斯(Martha Wells)*笔下情感丰富的杀手机器人(Murderbot),或者贝琪·钱伯斯(Becky Chambers)**创造的与人体相融合的锡德拉(Sidra),再有诺贝尔奖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所写的,《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中的克拉拉。石黑一雄在其中写道,一个人工智能“朋友”被创造出来为一个人类服务,同时学习情感,学习那些“冲动与欲望”,而这会使她比周围的人看起来更像人类。《克拉拉与太阳》是本奇怪的书,遣词造句跟索尔姆斯笔下的一样不堪,但荒谬的是,它做到了非小说类作品所不能及的一点——它令理论化为现实。阅读《克拉拉与太阳》,就像是看着《隐蔽源泉》活了过来。
*译者注
玛莎·威尔斯(1964-),美国女作家,代表作品Artificial Condition曾荣获2019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小说。
贝琪·钱伯斯(1985-),美国女作家。其科幻作品《如果幸运的话,被教导》(To Be Taught, If Fortunate)曾入围2020年雨果奖最佳中长篇小说奖。
石黑一雄(1954-),日裔英国男小说家。曾获得1989年布克奖、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首届大益文学双年奖等多个奖项,与鲁西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克拉拉与太阳》
石黑一雄 /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
不出所料,索尔姆斯在最后一章想象了一个精确的实验室条件,借此,他的意识理论可以实现人工智能。如果你插入正确的参数和弗里斯顿方程(Fristonian equation),屏幕上的小点就可以自发地自我组织,再通过一些操作和强制进化生殖(forced evolutionary procreation),便可能形成一些看上去非常像意识知觉的东西。这是一个精妙的、可测试的假设,必然会让新一代的神经科学家、神经精神分析学家、神经心理机器人学家(或者其他什么学家)兴奋不已,并且,索尔姆斯还在探索其结果时展示出了恰到好处的谦卑与警惕。
但如果他成功了,成果最终会使谁受益?他的意识理论还讲述了其他什么故事?《隐蔽源泉》是近年来神经科学界最有价值的成果之一。一个人在读完这本书之后,主要会有两种感受:一种是成就感;一种是回到像石黑一雄和弗洛伊德所置身的、充满魅力的时代的愿望,他们是更高层次的认知理论家,不仅知道我们情绪的来源,还知道如何帮助我们与情绪共存。
来自译者一位友人D的话
当弗洛伊德面对名为意识与无意识的广阔海洋之时,曾感慨道(精神分析)具有“撼动地狱的力量”。雅克·拉康试图让精神分析回到弗洛伊德,他用一套复杂的拓扑理论让精神分析成为了一种统摄力极强的语言哲学,这种解构让名为爱欲的幻想之非本真彻底暴露出来,从此人的意识理论又回到了一片无垠的晦暗,这彻底被祛魅的意识世界亦不再有光存在。尽管著名的中文房间思想实验曾对几乎一切有关人的意识的理论发出了尖锐的质问,但我依然认为我们的努力并不是全然无用的:今天,精神分析亟待与神经科学进行有机结合,不是为了得到一套更有统摄力的逻各斯,而是为了我们人类自己,去探究那个终极的“我思”,去探究人之所以为人的源泉,究竟是何等迷人的存在。
作者:Jason Kehe | 封面:Yeojin Shin
译者:阿朔 | 校对:兜虫
编辑:Orange Soda | 排版:光影
原文:
https://www.wired.com/story/sexy-new-theory-consciousness-will-give-you-feels/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