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哑女送人吧
哑女三岁的时候,她妈刚生了三娃,哑女没人管,就一个人坐在二门口的台阶上,因为不会说话,只会乌拉乌拉地哭喊。因生三娃导致大出血而在躺在炕上的她妈听见了就说:“这娃给我哭丧哩!看来我活不成了。”不想却一语成谶,没几天哑女妈就不在了。哑女爸何育德过完事,看着在院子里活蹦乱跳而不知所云的哑女,狠狠道:“这是个咒老鸹!”
可能从那一刻起,何育德就有了把哑女送人的打算。都说十聋九哑,哑女却不聋,就是舌头犟,能呜哇地发音,却谁都听不懂说得啥。让先生给看了看,先生说:“这是地哑巴,舌头不开窍,这辈子是毕了,跟说话没缘了!”
哑女六岁那年,后妈进门看到哑女,在她的脸上摸了摸,哑女猛地把她的手拨拉开就跑出去了,气得何育德在后面骂:“谬种!十足的谬种!”那一刻,哑女爸大概已经确定要把哑女送人了。
狼狗二黑下了一窝狗娃的当口,粮食已经非常紧张了。在这个高产粮食的地区,种粮的农民以至于没有粮食吃,可见当时的天灾已经严重到何种程度。哑女对这窝狗娃关爱有加,亲自找来碎砖给狗娃在屋檐下盘了窝。何育德却把七八个刚刚睁开眼睛的狗娃从狗窝里拎出来,直接撂到门前那口干枯的井里:“人都养不活,还养狗哩!”那井里的狗娃失了二黑的庇护,凄惨地叫着,哑女就守着井口,看着狗娃们哭。
一九六零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得迟,在经历了一个毫无生机的冬天之后,村里人个个脸上都是浮肿的病态。农历四月,眼看枣树发芽了,何育德却并不急着种棉花,后晌一阵西北风吹过,鹅毛大雪漫山遍野,整个南坡白茫茫一片。
哑女穿着破旧的夹袄,瑟瑟发抖,却兴奋地在满院里跑,咿咿呀呀地喊。后妈从屋里出来,看着圪蹴在门口抽旱烟的何育德:“咋弄?今晌午的饭还给不给她做?”何育德没有言传,默默地抽完了烟,这才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走到哑女跟前,踢了一脚:“疯疯张张地弄啥哩!”哑女停下来了,却并不恼,反而乐呵呵地笑着。
近来村里人都在传说:“哑女,你大要把你送人哩!”哑女不信,又不会辩解,就给说这话的人吐口水,被人追到就打嘴,所以她的嘴总是又红又肿。
尽管不信,但是说的人多了,哑女也总是担心,于是,遇到别人再说把她送人的话的时候,她就不吐口水了。她密切关注着父亲和后妈对她的态度,其中以父亲为主。只要父亲还打骂她,她就高兴地笑着,心中的担心便减少一层。
何育德没吃晌午饭就拉着哑女顶着满山满塬的风雪出了村子,他有着他自己的考量。哑女刚开始并不知道何育德要带她去干啥,一路上跑跑跳跳的,越往山跟前走,她就越心凉。她忽然想起来陈长命前日里对她说:“你大不要你了,要把你给到刘家楼。”
哑女终于不蹦也不跳了,她毫无表情,但是能看见眼睛中对未来的迷茫和深深的恐惧,她默默地跟着父亲风一样的脚步,朝着那个大山跟前走去……
哑女闭着眼睛也知道刘家楼亲戚家的三纲五常,那是何育德的亲大哥刘忠德,原本叫做何忠德,年轻时候给舅家顶了门改了刘姓。刘忠德家里条件好些,却人丁稀少,只有一个目光呆滞、十七八岁了还常年挂着鼻涕和口水的儿子。刘忠德想着把哑女过继过来,给自家兄弟减轻负担,也让自己儿女双全,万一将来儿子娶不起媳妇,把哑女嫁出去换一个媳妇回来,好给刘家传宗接代。然而这几年粮食紧张,增添一口人吃饭谁都肉疼,刘忠德当然后悔当初的想法,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就不好收回了。在这个最饥寒交迫的春季,刘忠德已经和媳妇仙芝吵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要不是因为肚子里没有食,早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刘忠德最终和仙芝达成了协议,也顾及了自己的脸面——收养哑女。
何育德拉着哑女刚跷进刘忠德的屋门,仙芝已经把桌上的饭碗收拾干净了。何育德一路风风火火地赶路,想着在这里混一口饭的打算就彻底落空了,他不免有些情绪失落,甚至后悔这个时候把哑女送来。
刘忠德看见兄弟和侄女,连一句“你吃了吧?”都没过问。当时的粮食比人命还金贵。何育德有心拉着哑女走回去,一想还得多一个人几天的饭食,只能是把误了这顿饭的懊恼暂时忘掉,只说了让收养哑女的事。
其实两个人早已经商量清楚,双方之间根本不需要什么协议,一切都在一句话中包含:“娃在我那边咋样,在这边还咋样。”何育德又说了几句“娃妈死得早,命苦,望哥嫂多看待”“娃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不聋,心灵手巧,啥活都能干”之类的场面话,无非是转移错过了一顿好饭的懊恼和不甘。刘忠德只看到一张不会说话指挥吃饭的嘴,心里疼得豆大的汗珠往下跌,与外面的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何育德把沉默而惶恐的哑女留在门口转身离开的时候,一直在大门旁边站立如同木偶一样的哑女“哇”一声哭出来了,她追着已经走出百十米远、几乎消失在风雪中的父亲,大声地喊着“大!大!”那声音清晰无比,让人吃惊这竟是一个哑女发出的声音。
何育德虽然也吃惊于哑女突然喊他大,却终于没有回头。哑女追出去了,仙芝紧随其后,她很快就赶上哑女,只用一只手一提,就把瘦弱的哑女提得双腿离地。那天的中午,哑女仍然没有吃上饭。
之后的每一天,哑女只能吃到晚上一顿饭,每次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大娘仙芝就会对她说:“去山上割一笼草回来!”冬天的时候就变成:“到后山打一笼柴回来!”等她回来,连洗锅水都喂了猪了。
哑女在这种极度的饥饿中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与原来的家庭并无不同:贫穷,缺吃少穿,依然会挨打挨骂,永远不变的是吃不饱饭。她仍然想念那个并不温暖的老家,那里有她的小伙伴们,还有那条叫二黑的大狼狗。每回后妈吼她去后山打柴或者割草,二黑都和她作伴,有了二黑,她就啥都不怕了。
她一个人在山上割草的时候,往往就想起了二黑,想起了长命,当然还有其他小伙伴……她尝试着叫出他们每个人或者狗的名字和称谓,练了一段时间,在山杏快黄的时候,她竟然能把认识的所有人的名字叫出来了。但是,她还是有些害怕,特别是一个人在这杳无人迹的山里割草。
有一回,她正在地里割草,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只野猪,吓得她躲在树后面转圈圈,野猪看着她,却并不攻击她,对峙了一阵子,突然传出一声狗叫,紧接着二黑就出现了!真的是二黑!它冲到野猪跟前龇着牙,发出“呜呜”的低鸣。野猪并不怕二黑,却看见哑女也举着镰刀来了,转身就逃窜了。
二黑见了她也很高兴,跳着跑着。她喊了一声“二黑”,二黑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她,她又叫了一声“二黑”,二黑终于确定这是哑女发出的声音,围着她跳来跳去,十分兴奋。
哑女在其他人面前,依然不敢表露已经凑合会说话的事。她只有在山里的时候,才和自己说一说,有时候二黑来了,就和二黑说。
棉花和小麦丰收遇到了数年来少有的丰收年景。这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第一次的大丰收。刘家楼除了交给公家的棉花,把剩下的棉花分到各家各户,每人有十六斤花,一百多斤麦子!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福利,也是困难年间最丰盛的馈赠了。
然而,等到分配的粮食和棉花领到了各家各户之后,仙芝却把哑女叫到跟前,笑眯眯地看着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大碗黏面来,饿极了的哑女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碗就往嘴里呼噜。一会儿工夫,这碗面就见底了。仙芝给哑女盛了一碗汤,看着哑女喝着面汤道:“这是你在这屋里的最后一顿饭,你吃了饭,一直朝北走,回到你老屋去。”没有原因,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容任何商量,哑女就这样被打发走了,而且是在生产队分了应该给哑女的粮食和棉花之后。
哑女捧着的碗呆住了,九岁的女娃已经有了羞耻心,也有了极强的自尊,这无疑是对哑女的又一次巨大打击,她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自尊也被彻底撕碎了。
哑女当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且毫不受欢迎的人。她默默地去厨房洗了碗筷,连行李都不需要收拾——来的时候穿的夹袄,如今仍然穿着——就默默地离开了刘忠德的家门,刘忠德在后院的榆树下歇凉,只能听见他偶尔的咳嗽声,却终于没有听到他说出一句话来。
哑女赶着下坠的日头朝着北边河滩走,几十里路必须赶太阳落山之前赶完,要不路上遇到狼就麻烦了。正想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由远及近——是二黑!二黑来了!哑女不怕了,只要二黑在就啥也不怕了。
她和二黑的影子被西垂的日头拉得老长,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何育德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睡在麦秸积里面的哑女。他奇怪这女子为什么半夜跑回来。
何育德显然没有任何额外的精力去了解其中的缘由,他只知道家里那张送出去吃饭的嘴如今又回来了。他根本不需要同老婆商量。事实上,他老婆在得知哑女回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屋里没有她的饭!”何育德当然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于送而复回的女儿,他几乎没有精力安顿。他心里惦记着渭北那一档子事:一个醋厂要送两千斤高粱,送去之后能给他一百多斤玉米的报酬。
何育德把牛车走出院子的那一刻,看了一眼仍然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哑女,他狠下心来狠抽了一鞭子,那鞭梢稳稳地落在牛的耳尖,随后一声破锣般的“得儿起”,牛车就缓缓驶进村巷……
哑女在饿了一整天之后,她奶才拄着拐杖、扭着小脚把她接回了祖屋,那是只有两间厦房而没有院落的老房子,其中一间是瘫痪已久的爷爷住着的。
哑女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八年时光。让她最难忘的是那天下午打草回来,爷爷躺着的炕上围了一圈人,何育德、后妈、刘忠德、仙芝……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围拢来了。
爷爷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瞪着眼睛,哑女扔下草笼就爬跌着进了爷爷的房门。爷爷看了一眼哑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后院,那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了。哑女再也控制不住了,喊了一声:“爷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爷爷那是告诉她:“厨房里有馍!”
爷爷去世当天,哑女把十几年来的愤懑全部都发泄出来了!她说后妈把她往河滩的水坑里推!她说大娘仙芝晌午吃饭就把她支出去,分了粮食和棉花就把她赶出家门,她说何育德和刘忠德一有泼烦事就打她出气……她口齿伶俐,思维清晰,任谁都反驳不了。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仙芝还想反驳,刚站起来喊了两声,就被刘忠德一巴掌打得不言语了。刘忠德终于说了句人话:“把哑巴都气得说话了,还想咋哩!”刘忠德只是虚张声势,要是没有他的默认和首肯,仙芝绝对不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村里人却都知道了哑女开口说话的事,虽然还叫她哑女,但是这称呼已经明显不合时宜。村里人都说:何育德这弟兄俩不够人,把哑女都逼得开口了。谁料到,何育德和刘忠德的儿子们都不成器,最终还是哑女先后照料五个老人,给他们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