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8
愁挟诗来为护持,生知愁是赋愁资。有愁宁可无诗好?我愿无愁不作诗。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钱锺书先生在湘西蓝田教书之时,当是先生穷愁无聊,多有诗作,因而触及愁与诗的关系,而有此作。
愁挟诗来为护持,
首句写,忧愁挟持诗篇来护卫支撑。
“挟”,即挟持;蒋捷《阮郎归》词:“琼箫夜夜挟愁吹。梅花知不知。”
“护持”,护卫支持;宋夏天民《题汪水云诗卷》:“谁裁古调多曲折,拍拍胡笳中音节。燕山孤累心石铁,神物护持笔生舌。”
此句是说,人的忧愁当有诗篇来描写,这个愁就像有了守卫来壮大声势,非平时可比。
生知愁是赋诗资。
次句说,深知愁是作诗的素材。
“生知”,就是深知,最知。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生,甚辞,犹偏也;最也;只也;硬也。”唐杜甫《樊二十三寺御赴汉中判官》:“生知七曜历,手画三军势。”
“资”,材料,素材;此指愁是作诗的材料,正如宋李时《途中遇雪》:“客里愁无着,愁边却有诗。”
这句是说,人的愁思是写诗的好材料,从来是“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韩愈《荆潭唱和诗序》)。
以上二句叙述的是愁与诗的关系,钱先生在日本所做的演讲,《诗可以怨》一文,也谈到“愁”与“诗”的关联,正可移来理解此二句:
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这个家常而生动的比拟也恰恰符合中国文艺传统里一个流行的意见: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讲到冯衍:“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
正如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三册938页也说:“语好词工乃愁基穷本”。
有愁宁可无诗好,
一、二两句是说愁需要诗,诗也离不开愁。第三句又接着说,有愁怎可没有好诗?
“宁可”,岂可,怎可,难道能;如宋张耒《寄陈器之》:“风光似此宁可忍,酩酊高歌卧花侧”,又如明李存《杂诗》:“慕古既多沮,从俗宁可安”,这些诗句的“宁可”都是“岂可”的意思。
我愿无愁不作诗。
第四句,突然一转,斩钉截铁地说:我期待没有忧愁,也就不用作诗。
忧愁才有好诗,但忧愁岂是好忍受的?所以钱先生说,自己宁愿没有愁思,也就不必作诗了。
钱锺书在《诗可以怨》中也谈到了此点:
没有人愿意饱尝愁苦的滋味——假如他能够避免;没有人不愿意作出美好的诗篇——假如他缺乏才情;没有人不愿意取巧省事——何况他并不损害旁人。既然“穷苦之言易好”,那末,要写好诗就要说“穷苦之言”。不幸的是,“憔悴之士”才会说“穷苦之言”;“妙诀”尽管说来容易,“销魂与断肠”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且机会也其实难得。冯舒“尝诵孟襄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云:'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 顾嗣立《寒厅诗话》)。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作出好诗,得经历卑屈、乱离等愁事恨事,”失意”一辈子,换来“得意”诗一联,这代价可不算低。不是每个作诗的人所乐意付出的。
我们甚至可以说,1940年的这首诗,也是促成钱先生《诗可以怨》一文的滥觞吧。
此诗是写了“愁”与“诗”的关系,那么“愁”有乡愁、客愁、春愁、秋愁等等,钱先生此处的“愁”,又是指什么愁呢?当主要是“别愁”,他不就说过“酷哉此别离”吗?当然,也是由此“别愁”,而扩充到一般的、多种的愁与诗的关系了。
此诗句句有“愁”字,句句有“诗”字。诗句中句句有同一个字,南北朝时《西洲曲》已露端倪,尚未很标准,只是诗中一个段落,如“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唐张若虚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也使用这种手法,同样造成一种缠绵往复的境界。只不过《春江花月夜》并不是句句有同一字,而是同一字在各句中出现的频率较高。如“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四句,一二句各有“江”与“月”,后二句句句有“江”有“月”。后二句就与此诗很近了。和张诗一致手法的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秋窗花雨夕》,也明标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其实,明唐伯虎《桃花庵歌》也是此手法:“桃花庵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些诗句已开此诗之格,只是钱先生又创句句有两个同一字的手法——当然此诗仅四句,尚未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