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家，也有回不去的时候
作者 | 刘 茜
编辑 | Jane
出品 | 帮宁工作室（gbngzs）
编者按
7月17日，郑州暴雨。至20日，郑州已成泽国。当天16~17时，郑州降雨量达201.9毫米，接近年降雨量的三分之一，超过中国陆地小时降雨量极值。
有的车被暴雨冲跑，有的人被困在水中央，有的人徒步蹚水回家……曾经近在咫尺的家，突然变得道阻且长。从7月20日下午17时到21日凌晨3时，就职于郑州某汽车企业的刘茜和同伴度过了惊魂10小时。被困期间，她们体味过无奈，甚至绝望，但最终，母亲的力量助她战胜了一切。
以下为她的自述。
7月20日14：43，收到朋友发来的小视频，经三路广电南路的雨已经没过膝盖。而此时，刚结束完在中牟的拍摄回到郑州的我，与同伴约好，15：30到经开区政府某部门拜访。
15：11，同伴给我发来信息：从14：40开始，她同时呼叫5种车型，却怎么也叫不到车。“要不你来接我吧。”她说。我当时还挺感慨，一场大雨竟然对公共交通影响这么大。
▲7月20日下午15：30，金水东路中兴路口
15：30，我到达同伴楼下，在路口拐弯处，右转道的积水已经漫入路边的幼儿园。我小心翼翼地从左转道右转，由于积水严重，路面塌陷，感觉汽车猛地下沉了一下，我猛踩油门通过。
接上同伴，我给拜访单位领导打电话致歉，预计会晚到一会儿。对方告知，经开区很多地方积水非常严重，建议改天再来。我与同伴商量后决定，还是想尽快赶过去。
那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暴雨的严重性。
当天因为限号，我开的是轿车，底盘较低。当汽车行驶到陇海高架东风南路时，下穿隧道已经被水淹没，无法通行，非机动车道上排满了汽车，并且开始有大量积水。交通几乎失控，全靠大家自觉。
我们缓慢向前行驶，到达第八大街主干道，仍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雨刷来不及清理打在前窗玻璃上的雨水，新的雨水又倾注而来。前方的路，只能靠模糊的视野一点点地甄别。
时间指向下午16：00，汽车行驶到第八大街航海路口，所有车辆在这里纷纷调头。透过车窗向前看，只见一片汪洋大海，“海”里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们跟着车辆调头，绕行至第九大街，想换一个路口通过。要去所拜访的单位，航海路是必经之路。更何况，即使是回位于经开区的家，也必须穿过航海路——穿过航海路，再过一个路口，就能到家了。
绕行到第九大街，通过失败！绕行到第七大街，通过失败！绕行到第六大街，通过失败！绕行到第五大街，通过失败！我们挨个路口去试，却挨个碰壁。我们仍不死心，又绕到第四大街航海路口，这时车上时间显示16：50。后来我们才知道，16~17时这一个小时，正是郑州降雨量最大的时候。
前面的路已经看不清，只能看到一辆辆打着双闪的汽车在调头。前方一辆私家车，一位女士打开车门，撑着伞蹚进水里，水已经没到她大腿上。她站在雨中告知后面汽车：立即返回，前面道路不通。
这时同伴说，她想坐地铁回家，或许这种情况下只有地铁才能通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停车让她下去的位置。说实话，我有些害怕，因为如果打开车门，雨水就会立刻漫进车里。
我们缓慢调头。就在这时，我的小车突然“吨吨吨”地发出异响，间隔五六秒后，又“吨吨吨”地异响一次。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车可能会坏掉。我把车上空调关了。回过头看，刚才来时的道路已全部积水，所有路口，一辆车都看不到。
怎么办？我们开始盘算：第一，车不能再开，否则可能被困在车里。第二，如有可能，把车停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第三，最坏的打算是弃车逃命。
一种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因为之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再加上车辆进水异响，感觉立刻就要坏掉，我完全无法淡定，很想哭。就在这时，在拐弯处，我看见前面有一片高地，想也没想就直接开车冲上去。门卫打开门，我向他示意进去躲躲雨。后来知道，避雨之处是一个混凝土公司。
从17：10开始，我们就一直坐在车里，想着等雨停或者变小，就可以开车回家。从朋友圈里看到一些被淹的视频和照片，我们仍抱着一丝侥幸。
雨越下越大。两岁多的孩子还在托班，但我无法冲出雨幕重围。同住郑州的妈妈不会开车。我只得与托班老师联系，告知对方：我被困在市区，让孩子先待在学校，拜托老师们照顾好她。
▲7月20日下午18:23，混凝土公司门口积水非常高18：20，看着刚行驶过的街道俨然已成一片汪洋，我有些担心，还能不能到学校接孩子？心里另一个声音在说，再等等，万一雨停了呢？18：43，瓢泼大雨仍在继续。不能再心存侥幸，我开始呼叫所有叫车软件，准备给我妈叫个车去幼儿园接孩子。叫车平台显示，我排在第2位，一共有12位在等待。等待的过程让人无比焦灼，手机信号时好时坏，电量慢慢从蓝色变至红色。等了约一小时，我排到第一位，但打车平台却通知我，很抱歉，附近没有车辆。静下来后，我想，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比如找个司机，开着家里的车，带上我妈去接孩子。20：20，我在业主群里发出求救信号。同时询问，住在附近的同事能不能帮个忙？邻居们善意地提醒我，不要冒险出门，现在外面太危险，有积水，还有坍塌，而且夜行视线不好，最好就保持原地不动，这样孩子也安全。但我安不了心，脑袋里想的全是孩子在外过夜能不能睡好？会不会吵闹？夜里满床翻，冻着怎么办？记得早上送孩子上学时，母亲还提醒道，今天下雨，就别送了，当时我反驳道，要按照孩子作息规律来。20：35，终于联系到一位住在附近的同事。真是谢天谢地。我感动得大哭。从家到幼儿园，平时往返只需六七分钟，因为大暴雨，他们20：45出发，21：18到家，用了30多分钟。这时，我手机大概还剩1%的电量。我用仅剩的这点电量与孩子视频，并向单位组织报告所在位置，交代一切平安。接下来，我们得考虑怎么过夜。21：20，我和同伴商量：已经熄火坐了4个多小时，不能再继续待在车里。第一，弃车，蹚水过航海路回家，大概要走3个路口。但风险未知，因为积水太深，根本看不见路，极有可能掉进坑里。第二，下车，向避雨的公司寻求帮助，请求借宿。第三，在周边找酒店住。这条路也不现实，因为不清楚湍急的水流下面，会不会暗藏危险。想来想去，只有留宿这条路。混凝土公司办公室是3层楼，整个楼只看见了一个女孩。起初，她把我们安排到食堂休息，后经过一番协调，又将我们换到接待室。接待室有两个沙发，有些饮用水。当时觉得有地方落脚，还有水可喝，已经非常非常满足。我手机彻底没电了。没有充电器，也没有充电宝，感觉就像与世隔绝。凌晨1：40，雨势逐渐变小，我们撑着伞到门边，向外望去，猛然发现，7小时前的那片汪洋，已悄然退去多半，街上和路口的积水，至少落下一半。我大胆决定：既然离家只有两个路口，何不冒险一试？再次开车行驶在雨中，仍然心有余悸，下午经历的情景，会时不时地在脑海里跳出来。拐过弯，来到航海路口，也就是下午试了N个路口都过不去的航海路，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路边，看是否有小轿车顺利通过。凌晨的街道上，我们看到消防车在工作，看到铲土车在铲水。我和同伴感慨，积水能迅速退去，多亏了这些人的辛勤作业。我一踩油门，冒险蹚过了航海路。凌晨1：58，终于回到位于经开区的小区。单元楼下的公共区域里，有4个人正在充电，其中还有个孩子。小区后面几栋楼因为电路问题停电，只有公共区域有应急电。我借用好心邻居的充电器，蹲在地上把手机充到30%电量，开始给家人、向问候的朋友报平安。我住在26楼，但电梯没电。同伴说，那就爬楼吧，总比在楼下过夜强。我边爬楼边想：为什么没听妈妈的话，带上充电宝出门？为什么执意要过航海路？为什么没有在下午5点多时弃车回家？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同伴说，“幸好，没让你去坐地铁，真是万幸。”我几乎一夜未睡。一方面，郑州发布预警，暴雨可能导致泄洪。另一方面，孩子跟我妈不在身边，我非常担心他们。早上6：30，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说孩子吵闹着要妈妈。我再也无法休息，起身望向窗外，雨依然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但已经减小。而航海路——昨天那条受灾严重的郑州主干道之一，积水已经清理，很多私家车都在通行。我立即做出决定，去见孩子和我妈。去我妈家的路上，我只遇到一个积水点无法通行，其他道路接近正常状态。当拐过还有积水的几个路口，穿过停在路中间的横七竖八的车辆时，我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些车是从哪儿冲过来的？车主们是不是跟我一样逃过一劫？他们的家人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们回家？这是7月21日早上7时，郑州人都很清楚，此时出门，并不明智，原地等待，才是最安全的选择。7：56，我安全到达，看到还在熟睡的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上班后得知，单位同事有的车被暴雨冲跑；有几位女同事结伴，从班车下来后爬坡翻墙，徒步几公里走回家……被困在公司的有上百人，公司收留外单位避雨留宿者上百人。▲路边和小区门口随处可免费领取抗洪物资，生活逐渐回归正轨写下这些文字时，离惊魂10小时已经过去整整4天，这座城市大多数地方已经恢复秩序。路边和小区门口随处可免费领取抗洪物资，外地支援郑州的抢险救灾车、应急发电车和民间救援车队仍然在忙碌。曾经匆忙离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也在逐渐回归。但那一夜，那10小时的惊魂，却依旧历历在目。后来看到新闻报道，我才知道，我是这座城市里的幸运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