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指标能否称出网络文学的“斤两”
作者:周志雄,系安徽大学教授
2021年年初,《2019-2020年度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发布,尝试采用用户评论大数据和“自然语言处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技术,量化评估网络文学IP及其影视改编作品,建立一套关于“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的评价体系,在此基础上推出“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表”。这套评价体系以主要网络视频平台上热播的、可获得有效评论的47部影视剧为例,采集了4100万条用户评论,在“社会价值”“艺术品质与体验”两个一级指标下分出“个体激励”“史实史观”“人物”“文笔”“角色”“题材”“剧情”“视觉呈现”“作者”“导演”等29个二级指标,实现了对网络文学作品及其影视剧改编的量化分析评价。
《报告》的出炉回应了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对建构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呼声,作者有效运用了读者反应批评的方法,通过网络用户评价大数据的处理与分析,构筑回归方程,得出网络文学改编潜力计算公式,力图使网络文学评价数字化、客观化,具有可操作性。
《庆余年》改编的成功恰恰在于超越了某些标准而呈现出复杂的矛盾张力。图为网剧剧照。资料图片
作者的文学变成读者的文学,读者变成客户,文学作品变成文化产品
在文学研究中,计量分析有效地克服了研究中感觉、印象的偏差,为文学评价的科学分析提供了量化依据。《报告》反映了网络文学更注重读者阅读体验的现实:作者的文学变成读者的文学,读者变成客户,文学作品变成文化产品。其指标选择与分析评价也是切中网络文学现状的,如作者认为从网络文学“强主角”的特点看,能否成功塑造关键人物,并表现出对个体的正向激励作用,是决定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成败的关键。
对于网络文学来说,榜单并不陌生,有人气榜、月票榜、新人榜,有网络作家富豪榜。这些榜单有的是通过数据统计产生的,有的是人工投票的结果。这些榜单对扩大网络文学影响,推进网络文学经典化具有重要意义。在认识通过数据计量分析建立网络文学影视改编潜力表这项工作意义的同时,我们不能忽视这种评价方法的问题与局限性。
文学创作是个人经验、情感的表达,高度个性化。文学作品又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评论者对文学作品的评论分析,首先是从阅读印象入手,在此基础上再依照相应的文学理念进行解读分析。量化数据分析的偏差在于,它掩盖了读者对作品的感受,通过“脱水”处理后的数据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原则,数据相同的作品给读者带来的阅读差异并未清晰地呈现。
《报告》在“社会价值”中分出“国家认同”“社会影响”“个体激励”“基础价值”“史实史观”“文化认知”等二级指标,这是对传统文学批评中“思想标准”的细化,将“个体激励”放在突出地位,强调网络文学作品在读者阅读体验上的正向思想驱动作用。这固然是网络文学的特点,但过于突出“个体激励”,可能就忽略了网络小说中广阔的精神原野,忽视了超脱于核心价值之外的思想、情感与趣味。
在“艺术品质与体验”中分出“原创”“环境”“人物”“情节”“文笔”“编校”“作者”“更新”等指标,是在传统小说三要素基础上的扩展,将原创放在首位,体现了网络文学对创意的重视。其不足是将作品的评价简化为几个要素,失去对作品艺术丰富性的展开,既有类似“想象力”“人性”“风格”“个性化”“逻辑性”“感染力”这些传统文学评价维度的缺失,也有“脑洞”“二次元”“融梗”“代入感”“爽”“硬核”“甜宠”“金手指”“违和”这些网络性评价的缺失。对二级指标根据其语气强烈程度进行正、负、中三种评分,其评价是简单的。正向的评价程度也是有差别的,中性的评价也不都是一样的,评价的角度、侧重在这样的评价中看不到。
从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来看,那些优秀作品得益于传统文学的滋养,模仿过去伟大的诗人和作家,并且同他们竞赛。从评论的角度来说,追根溯源,明晰作品文学流脉的分析,只有那些视野开阔、饱读古今中外经典文学名作的专业读者才能实现。对于作品在艺术上的传承,网络小说既有类型文的套路运用,也有通过融梗的方式对情节、片段的挪用,还有高级的推陈出新的创造。这些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间千丝万缕、形态各异的关联、融合与超越,是无法用数据统计的方式来呈现的。
在判断中享受,在享受中判断,这一类读者的评价最有价值
《报告》意在凸显读者评价的主体地位,与专家评价形成补充。从这个意义上说,《报告》的出发点是好的,其进行的尝试有价值。我们需要讨论的是,这样的评价体系对当下网络文学创作产生什么导向?
德国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尧斯认为,文学的历史是一种美学的接受和生产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在文学文本通过读者的接受、批评家的反思和作家自己的重新生产而实现的现实化当中进行的。网络文学读者的接受是有价值的,这种读者的接受只有上升到理性层面,在理解之上批判,与网络作家互动,从而让作家通过再生产实现对自身写作的超越,网络文学的写作水平才能越来越高。《报告》对网络文学影视改编潜力分析是平面的、认同的,而非反思批判性的,其对读者接受进行了归纳分析,但缺少对读者认知的引导和提高,也没有对网络文学的批判。网络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互动对网络文学的发展非常重要,正因为有一批热心的读者,有一批有见识力的读者,才能让网络文学不断提升,《报告》没有反映出文本与读者相互作用的过程。从阅读的角度来说,批评家也是读者,批评家作为读者与作者的互动,对作者的写作起到的影响作用与普通读者不同。
《报告》以读者评价为基础,将读者置于同一层面,忽视了读者的性别、年龄差异,以及读者判断的高下与有效性。歌德曾谈到有三类不同的读者:第一类是有享受而无判断,第三类是有判断而无享受,中间那一类是在判断中享受,在享受中判断,这一类读者的评价才最有价值。
拿《庆余年》来说,读者评价的差别很大,以知乎上的评价为例,迥然不同甚至两极对立的评价如此鲜明:有的说文笔美妙,善于烘托气氛,有的说情节离谱,逻辑有硬伤;有的说脑洞大开,有的说人物符号化;有的说作品追求高雅格调和主题,有的说没有文学价值但符合市场需求。在某种意义上说,《庆余年》改编的成功不是因为符合某些标准,而恰恰在于超越了某些标准而呈现出复杂的矛盾张力,这些矛盾的存在让读者为之着迷。
网络文学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学,网络文学的路在何方?《报告》默认了将读者的评价与喜好当作评价网络文学的标准,而没有深入研究网络文学的写作规律,其与时代精神的关切,其内在艺术发展的暗流,其与读者互动的商业规律,其面向未来的可能性。这些需要借助专业批评的力量,需要在开放的思维视野中展开,而不能局限在有限的指标体系之中。读者用户的评价是《报告》的立足点,当以读者为中心的评价成为网络文学影视改编潜力的标准时,难免会让网络文学陷入为了商业利益一味迎合读者口味,对作品的独特性、创造性不够重视的局面,不利于网络文学的多元发展。有些作品对传统叙事方式的运用与改造,对时代的关切与人性的洞察,对人性、的透视与反思,这些写作经验需要越过固化的“指标体系”深入探讨。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01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