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娟|不如归去于西湖
去过杭州很多次,真正有时间,到西湖长时间游览玩味的,有两次。
第一次到西湖时我二十多岁。
那时候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认知,仍然只停留在《三言二拍》、《太平广记》、《清波小志》、《白蛇宝记》等,明清小说话本中。
这些历代的书生文人所记的一些民间传说,凡是记起南宋的临安府,今日的杭州,都是描写风景秀丽如同仙境.
传说很多。
或世外高僧,或妖魅惑人,或奇人异事,要么就是绛珠仙草,都聚集于此。
因为自然风光,历史积淀得天独厚,
历代文人墨客,世家豪门,甚至皇帝,都喜欢往这里聚集,
他们在这里谈风月,做生意,造美景,又给杭州锦上添花。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一段描写尤其给西湖添上了瑰丽神秘的色彩,: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
……
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
道:
“灵鹫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
当时人皆不信。
僧言:
“我记得灵鹫山前峰岭,唤做灵鹫岭。
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
果然呼出白猿来。
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
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
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
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
因此唤作孤山路。
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
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
唤做白公堤……
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
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
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
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
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
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
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明清笔记,往往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有明显的教化意味,
在文首题诗是规律:
如《二刻拍案惊奇》中就有一卷:
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携真偶
文首就有诗为证:
万物皆有情,
不论妖与鬼。
妙药可通灵,
方信岐黄理。
讲的是,宋乾道年间,
江西一个官人赴调临安都下,因到西湖上游玩,
独自一人各处行走。
走得路多了,觉得疲倦。
道边有一民家,门前有几株大树,树旁有石块可坐,
那官人遂坐下少息。
此一坐便遇一明眸流盼,美艳动人的女子,寄情于他。
后因思念成疾病逝,但一缕香魂仍然伴其左右。
后来,因为90年代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的热播,
人们对于西湖边发生的这个人妖相恋的美丽爱情故事津津乐道。
其实,在《警世通言》中,
就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一卷,
但是此处的白娘子却不是来报恩的:
“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
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
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
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
一条白蛇和一条青鱼游湖时春心荡漾,
想要吸人精华,
而许宣不拒诱惑照单全收,
直到精气耗竭,还要受到白娘子的威胁:
“ 小乙官,……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
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最后幸得法海搭救。
文末有偈语:
心正自然邪不扰,
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
带累官司惹是非。
生在北方苍茫草原的人,因为这些描写,对锦绣如簇的江南水乡充满的向往,
湖上的苏堤不仅仅是泥石筑起的一道水坝,而是苏轼值守杭州时清理西湖时,巧思用湖底淤泥,静心造景的情怀凝聚;
湖边小亭不仅仅是飞檐画柱,我仿佛看到身后双玉环的儒雅书生在此吟哦风月,
湖边山岭中古木参天,
哪块石头曾经藏过一只明媚聪慧的小狐妖呢,
哪棵树下有散发光华的灵芝仙草呢?
自然景色无非是些草木砂石,
都是人的作为,人的感受赋予了它们咂之隽永的美感和意味。
第一次到西湖时,我们一行四人,当时正值7月,天气暑热,但是杭州地方,湿润却并不闷热。
尤其当我们一上午由灵隐寺走到云升野壑,
由宝石流霞经断桥残雪登上孤山,
我们经过西泠印社和因聪慧多才而流芳百世的苏小小墓。
历代文人雅士再次留下了不胜枚举的诗文,处处无不清丽古绝:
沈原理曾这样悼念《苏小小歌》
……
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里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
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
……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一路上,路过竹篱茶舍,走累了,便坐在竹林中的石凳茶桌旁,唤店家泡一壶龙井茶来,
慢慢饮,满身汗出,清爽好多,再继续起身游览。
时隔十年,我仍然记得那天喝茶的场景,
在茂密而看不到边界的竹林里,翠绿笔直的长竹直插云霄,竹叶随风偶尔舞动,仿佛林中仙人就要现身。
这里是湿润阴凉的,清风阵阵拂来,贴上皮肤,恰似仙乐,无上清凉。
黑色的土壤柔软而纯净,冒出来的笋相当鲜嫩。
当年在竹林中,令狐冲遇到兀自抚琴的任盈盈,也是这样的场景吧。
我仰天用相机拍照,竹子和竹叶从天空中齐刷刷的挥洒下来,整齐的围绕在我的周围。好似蒙古包的穹庐。
刚穿过竹林,走到湖边,有摇撸的人,在小木船上招揽游人,
不是汽艇,也不是大游艇,那正是我喜欢的小木船,
船身是木板接成的,因为在水中泡的太久,漆都掉了大半,水印和苔藓斑斑驳驳,
小船的宽度只能并排坐两个人,相对能坐四人,
中间摆着一张小桌,铺着扎染蓝桌布,几个玻璃杯和茶壶,
上面有竹苇编织的遮阳船篷,
船家汗布背心,裤腿挽起到小腿,赤脚,脚趾分开抓着湿漉漉的船板。
他手握橹桨,招呼着我们:
”坐船吧,
我会带你们到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苏堤白堤,荷花开的地方,
把西湖湖面的地方都去一遍。
一共两个多小时,慢慢走,给你们泡龙井茶喝。”
小船一定要坐,与友人一叶小船,游湖品茶,洒脱淋漓的苏东坡最喜欢做的事。
在湖面上漂游,与在岸上观赏,感觉又不同。
那个下午的两个小时,我们四个人就一直游荡在湖面上,那两个小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在西湖的微波中,岸边车流树影逐渐远去,鼎沸的人声也慢慢消失,断桥上游人如织,在湖上远远看来,像是古人的默画了。
下午和煦的阳光洒将下来,透过眼帘,一片白光。
暖风温热,安全感和舒适感笼罩全身,让人恍然不知身置何处,今夕何夕了。
仿佛这里是故乡。
想着六朝鼎盛时期,这里莺歌燕舞,丝竹鼓乐,夜夜笙歌,
怪不得宋高宗逃到杭州后,能够忘掉忧患。
因为的确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才使他直把杭州作汴州。
苏轼被贬到杭州做太守,也曾经感慨说:
“未成小隐成中隐,
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
故乡无此好湖山。”
我们在湖面上悠悠荡荡,
行至一座很小的拱桥,从水面看去,拱桥下面的石壁上挂着水珠和翠绿的苔藓,
藤蔓带着叶子从水中长出,攀岩着石壁舒展开来。
石壁因为年代久远,特有的清凉水汽扑面而来。
水中有浮萍,有小小的睡莲漂在水面上,
唾手可得。
几朵睡莲随着小舟行进而产生的波纹,静静的推将愈远。
船家提醒我们:
“要过桥洞,小心碰头。”
我们几个人低着头,他也斜躺在船头上,横过了船橹,小船随着惯性,慢慢穿过了桥洞。
我好奇,穿过桥洞时,歪过头看桥洞下方的石壁。
苏东坡当年喜欢喝桂花酒,曾经把酿酒的方子刻在石碑上,藏于水下。
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看到字迹斑驳的一些文字呢?
我只看见了清凉的石壁水印。
我曾经有过两次巅峰体验,
一次是在草原上,和蒙古族打草后,骑着摩托回家,路过一片花海时,一次就是这次在西湖泛舟时。
有那么一个清晰的瞬间,一大片不刺眼,但包容无限的白光笼罩全身,穿透身体,
四周景物消失,心静无物,什么都不想,一片清明。
仙乐飘飘,我仿佛变成了水母,
身无挂碍,变成了没有边界的一团气体,与白光合二为一。
时间都消失了,这种感受仿佛只是瞬间,又好像是永恒。
我并不能感知到到底是几秒。
那个下午的安静,祥和,意熏熏的感受,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回忆里。
这十年间,我去过好多地方,当人逐渐成熟,看到了人间的无常与虚无,又对书法,绘画,茶禅有了些许了解。
对杭州越来越“懂得”。
才发现,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再也不愿意心为形役了。
不如归去,人生所归的那个地方,应该不是别处,而是杭州。
今年,再一次游湖寻古,重新细细的寻觅了历代鸿儒在杭州留下的踪迹。
物是人非,早已换了心境。
“一片冰壶世界,水乡先得。……
……行乐风流,暗省旧时京国。……
不如归去,扁舟五湖,钓竿渔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