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珍惜拥有
活在当下
每当回想少年时光,我就会想起卫平,想起那时的他,一张白皙的脸,在豆苗葱茏稻花飘香的田埂上,在乡村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在轻波微澜水光澄明的池塘边,嘴角微弯,露出浅浅的笑,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卫平是我儿时的玩伴,和我同岁,长得眉目清秀,性格文静,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尤其惹人喜爱。我曾一度认为,在八十年代的乡村,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应该在他的衣兜里偷偷放进了数不完的糖粒子,随便拿出一颗,都饱含着沁人心脾的甜。可是,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命运总会与人们的设想相差甚远。
卫平刚出生几个月就突然没了父亲,大约三四岁的时候随母亲远嫁到我们村。继父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中年单身汉,老实本分,沉默寡言,但还算勤恳顾家,早出晚归地忙于田地里的农活,在鸡犬相闻封闭落后的乡村,一家三口的生活尽管清苦,但还算平静。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继父的脾性越来越坏,晚上喝醉酒就打骂卫平的母亲,下手极重,打得他母亲跪在地上哭喊着求饶,起初邻居会经常去制止劝说,渐渐地,就不再理会了。还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村西头卫平家低矮的土砖房里,不时传出阵阵凄厉的哭声,将乡间阒寂的夜晚扰得颇不安宁。每当这个时候,村人常常看见卫平一个人蹲在家门口的阶沿边,像黑暗中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眼里满是哀伤和无助。
身处一个充斥缺陷与冷漠的家庭,卫平是没有什么朋友的。读五年级时我从外村转学到本村的小学,恰好跟卫平做了同班同学。起初,上学放学一路上同行的我们彼此间会说很多很多话,还会想出一些鬼点子来捉弄对方,把笑声洒满山路和田埂。后来,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有时走着走着,就落在我身后,我大声催促他,他竟一脸木然地看着我,像梦游的人乍然醒来一般。那时,卫平的成绩比我好很多,学习也非常刻苦,放学回来,孩子们在禾坪里玩着攻城拔寨的游戏,闹声震天,而他,一个人关在屋里安安静静地做作业。
后来,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初中,只是不在一个班。卫平的家境变得越来越糟,继父因常年酗酒患了肝硬化,但性情依然未改,母亲在多年的逆来顺受中变得神情恍惚,精神不济,家里收入也日渐微薄。初二的第二学期,继父再也不愿供他上学,成绩居班上前几名的卫平无奈地退学了,为此,卫平难过得好几天闭门不出。告别了校园的卫平,很快就被继父驱使到水田里劳作。于是,放学的路上,我常常看见,卫平弓着瘦弱的腰身,像一头不堪重负的小牛,在稻田里插秧、割稻、除草、喷洒农药……炙热的阳光压在他单薄的肩上,显得格外的沉重与刺眼。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常年在外,在命运的沉浮中渐渐看惯了世间的冷暖炎凉,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卫平一面,只断断续续地听说到关于他的消息。比如,卫平的继父患了肝癌,不久就离世了。比如,卫平一直没有娶亲,后来和他继父一样,爱上了喝酒,大碗大碗地喝,喝醉了,他不像继父一样打人骂人,只是哭,有时无声地哭,眼泪横流;有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2003年的夏天,一个阳光热辣的正午,酒后醉熏的他挑着一担刚从田里收上岸来的湿漉漉的稻谷,从高高的田埂上滚落到一侧的水塘,被人捞上来后昏死了三天三夜,最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不幸的是,因脑神经受损,他变成了一个神智不清的人,说胡话,还四处乱走。起初,母亲整日整夜地守着他,可最终没能将他看住,卫平以一个疯子的面目开始了悲惨的流浪,像一颗尘埃飘进了浩大辽阔的尘寰,从此,杳无音讯……
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沓没有对齐的白纸,当流逝的日子在生命的纸上划过痕迹,慢慢的就会与理想的页面一点一点地错开。想当初,卫平活得那么卑微与简单,最终却又成为命运的弃儿,沦为一个彻底的悲剧,让人唏嘘痛心之余不免多了几分沉思,这样的结局,真的不是普通的人生际遇所能解释或者开脱的。
有时,我在想,如果,那时的乡人能多给予卫平或卫平的家一份关爱;如果,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能赐予卫平从苦难的泥淖中跳出来的一点力量,或许,结局就不会是这样。或许,现在,我会有一个年近不惑儿女绕膝的发小,在我归乡时拉着我闲坐在田间地头,两个人抽着廉价的香烟,说说过去……
每当看见周围有人说起卫平,我都会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一点点信息,恍惚之间,很多人的脸也渐渐地现出了卫平的样子。只是,他们和我,都很幸运,过去没有成为卫平,今天,更不会。
活在当下,珍惜拥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