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你的好,想念你的味道
这是突然闯入脑海的两句词,来自于一首老旧的流行歌,虽然歌曲格调并不高,表达的只是凡夫俗子的缠绵悱恻,但这两句,倒是符合此时此刻的心境。
中午下班回家,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味道,是腌制得恰到好处的萝卜干特有的清香,裹挟新鲜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其中的,还有浓郁的豆酱气味,发酵得刚刚好的酒糟味。多么熟悉的味道,我轻轻关上房门,站在原地,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几下,荡漾在屋内的味道奔涌过来,沿着鼻腔瞬间抵达我的脏腑。这一刻,仿佛有只温柔的手在我的身体里输入了一串记忆密码,让与这味道息息相关的画面,浮现眼前,那些年,在家乡的村庄,母亲,就是用它们滋养过我寡淡的童年和青春。这,是专属于母亲的味道。
厨房里传来动静,果不其然,不知何时登门的母亲正在里面忙碌着,她探出身来,跟我打招呼:“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就送了一些过来。”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仿佛是对刚才推定无误的一种自我嘉许。当然,这绝非特异功能,我相信普天下的儿子们,记忆里大都保存着关于母亲的一些味道,或许是她亲手腌制与烹煮的各种菜肴的香,是沾染在她身上的油烟与柴火味,抑或她从田间归来时,携来的稻谷、菜花和阳光的芳香。当思绪循着它们飘来的方向寻去,便迅即可以拼出过往的画面,那一帧帧美好的,爱的画面。我想,这些味道,是时间在身体里设定的密码,对外人,秘而不宣。
万物有灵,在我们的认知当中,对气味有着超乎寻常敏感度的,莫过于犬类,因为它能于人类所不能察觉的气味中,觅到一些事物的蛛丝马迹。某日见到一则小视频,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立于树下,它的神情流露出失魂落魄般的颓丧,嘴角和脸部在一遍遍地抽搐,极度的哀伤显而易见,而且,几行泪水正从眼角顺着脸庞汹涌而下。就在我为这只狗异常的神态感到疑惑时,下面的文字给出了答案,原来,这棵树下,埋着它的妈妈!这一刻,我的内心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击了一下,幡然意识到,过去我们所认为的狗鼻子灵敏,不过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能,而它在缥缈的味道中准确辨识亲人的所在,并为之产生真切的悲欢,与人类何其相似,甚至,其发乎内心对亲情的感念,几乎有与人性等同的厚重。
在我上中学的那些年,父亲在一个小镇开办了一个小小的作坊,专事米粉生产和米酒酿造,以维系家庭生计以及我和弟弟的学业,利润极其微薄,所以只能靠日夜操劳来换取稍稍安心的生活。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父亲从早到晚既要忙于碾米、淘洗、磨麸、和面,又要忙于蒸饭、掺曲、烧炉、盛酒,每一个程序都繁琐得如田间的精耕细作。那时,米粉和米酒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在小作坊里整日弥漫,又被穿过街道的风,带到小镇的各个角落。
在小镇的那几年,我闻够了这样的味道,甚至产生过强烈的烦腻和厌倦感,每次放假回去,从街头一下车,那气味就忽地钻进我的鼻子,让心里原本茂盛滋长的回家的热情,顷刻间消失殆尽。
父亲放下作坊离开那个小镇已有十五六年的光阴,一家人的境遇随世事的变迁也渐渐有了全新的模样,当然,父亲是真的老了,只是,那米酒和米粉的香味似乎始终未能消散,甚至随时光的流逝,愈发清晰浓郁。有时候,是他从我身边经过,步伐缓慢而沉重,而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衣角或是袖子卷过来一阵轻风,风里,分明是那熟悉的米酒和米粉的味道;有时候,是他刚刚脱下被乡间尘土弄脏的衣服,换上一套新洗的外套,坐进我的车里,米酒和米粉的味道,又跟着他一起进来。
而现在,我是如此喜欢这熟悉的味道,仿佛是沉淀在岁月里的陈香,穿过无数层风雨,再通过一条神秘的甬道,抵达我的身体,唤起了我对父亲在那些年月所经历的无数艰辛的回望,让我始终心存敬意与感激,让我在经历生活赋予的恓惶与伤痛后,得到一种温暖的抚慰,内心获取一份平静与淡然。
枕上,有朝夕相处的她,秀发的芬芳,沙发上,有孩子稚嫩而清新的汗渍味,桌上,有在味蕾上刻下深深印记的饭菜香……每一天,它们都在真诚地等着我,让我心怀足够的勇气,跨越生活的一道道栅栏,以坚定的脚步去亲近,以欣喜的双手去拥抱。我想,念一个人的好,就一定会念及与他相关的种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