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外婆,心头就漫过温暖
作者 宁朝华
近来,老是梦见外婆,一个个画面清晰如昨。梦的起点,依然是沿着那一条我几乎能背出每一道田埂与山坡的路,走到外婆的家门前,隔着一口池塘,兴冲冲地大声呼唤着她,只听见,木门吱吱呀呀地响起,外婆从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满脸的喜出望外,满脸慈祥的笑……
那些往事,就像母亲的手掌一般,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梦境与记忆,让人近中年已经失去外婆的我在返回现实的刹那,眼中噙满了泪水,心头满溢着温暖。
儿时,外婆的家就像一种神奇的召唤,让我一直充满着向往与想念,每当母亲告诉我“去外婆家”这个决定时,内心里便会雀跃不已。走上八九里的路,穿越几方长垄翻过几道山梁,一点也不觉得累,当外婆家的屋檐在绵延成片的小山包中显现的时候,身体上像突然之间长出了一双翅膀,让我飞一般地奔向她的身边。
大山中贫苦的外婆站在她那破旧的土坯房前,迎接我的到来,眼神里凝聚了好多好多的期盼与慈爱,密密麻麻的皱纹里挤满了笑容,双手微微地张开,像是在等着我飞回的小巢。
打开那灰白斑驳的木门,那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堂屋中间一张老旧的四方桌和几张长凳,墙的两边一溜儿整齐地摆放着几个用来腌制泡菜的大瓷坛。堂屋右边两间房是舅舅一家的卧室,里面的什物稍微多一点,新旧夹杂。左边靠外面一间的就是外婆的卧室,里面只有一张朱红色的大木床,床头的凳子上搁着两个暗红色大木箱子,听外婆说那是她保存至今的唯一的嫁妆。里面一间是小小的灶房,墙壁落满了黑色的烟尘,墙的一角堆放着柴草,灶台上几个老式铁锅的底端结出一层厚厚的锅垢,灶膛里残余着半肚子的灰烬,在灰烬见证过的袅袅炊烟里,外婆燃尽了她大半生的光阴。贫寒的农家小屋,从泥土地面到每一件器物,处处都透出外婆双手摩挲过的痕迹,散发一种整洁与亲切的气息。
我的到来,让外婆开始格外的忙碌,有时,她会打开米桶,从里面掏出过年时妥善保藏起来的一大包糖珠饼干,味道依然如初,让我吃在嘴里甜在心间。如果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她会拎着竹篮到田埂上飞快摘回新鲜的瓜果蔬菜,有时还会下到田里挖出一大盆荸荠,甚至趟着门前池塘齐腰的凉水徒手摸捞出几斤田螺……可亲的外婆哦,恨不得倾其所有,将她无尽的爱种植在我的味蕾上,让我的心在一丝丝甘甜的浸润下快乐着、幸福着。
外婆育有一子三女,四十几岁的时候就没了丈夫,那时我的母亲尚待字闺中,舅舅已经成家,大姨二姨也已远嫁,但外婆却执意不愿再找对象。七十年代的山村生活举步维艰,一家人在极度困苦中顽强地生存着,母亲告诉我说,那时的她并没有感到苦与累,几乎是外婆一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担。舅妈在生下两个孩子不久就去世了,舅舅是一个篾匠,常年在外靠自己的手艺挣点家用。常常是,母亲留在家里照看舅舅的两个小孩,而外婆则早出晚归地忙于田间地头的农活,插秧、割稻、除草、施肥,没日没夜地忙。可是,无论怎么忙,外婆都会记得适时回家,和我母亲一道为孩子张罗好一日三餐。母亲说,那些年,她从没有听到过外婆的一句抱怨,一声叹息。
后来,只剩下外婆一人在家照顾两个孙子,尽管农田少了一点,但外婆身上的重负并没有因此减轻,这一忙,就是几十年,哪怕两个孙子长大成人,哪怕自己年事渐高再也干不动粗重的农活,她依然没有闲下来,在田埂上种瓜点豆,在屋前房后饲养家畜,在灶房的毕剥燃烧的柴火中耗尽自己的生命的光,直到这光渐趋微弱,身体弯曲得像一张弓,双脚再也迈不开了步子。
外婆没有上过学,目不识丁,从来没有说出过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来,她的表情与言语总是在简单地表达着自己的快乐与忧伤,但是,这份简单里渗透了对晚辈无尽的爱。就像,她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喜出望外,因为我拉着她的手紧跟在她的身后,她会骄傲地跟乡邻们打着招呼,笑眯眯地接受他们对我的赞美,又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黯然神伤。尤其是当她得知哪个女儿或外孙生了病,便会放下手头的一切活计,迈着巍颤颤的步子赶过去照看,脸上写满了悲伤与忧虑……
两年前,饱尝艰辛的外婆,在她九十岁的高龄上卧病在床,像一盏不屈的灯盏终于熬到了油尽火灭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去看她,在她的床前一声声地呼唤“外婆”,忽然之间,外婆紧闭了许久的双眼睁开了,我清晰地看到,那一瞬间,在她浑浊无神的眼中显现一抹喜悦的光彩,她认出了我,嘴唇微微地嗫嚅着,我凑近一听,外婆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那一刻,我转过头去,任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如今,外婆已经过世。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写她,可是,每当一提起笔,就会感觉到如重千钧,我知道,她的苦与爱,我怎么也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