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晚年谈话录(一)
十年前,我到上海瑞金医院看望我的博士导师王元化先生。我们之间进行了长达半个多月的谈话。2008年5月9日,王元化先生去世。他跟我的谈话遂成了他晚年思想活动的绝响。2013年结集《王元化晚年谈话录》出版。最近我发现有人未经我的同意将其中的内容刊登在某些网站上,例如360 DOC 图书馆等。其中有不少谬误和缺漏。现将部分内容刊登,以供学人和读者阅读,也便于提供一个正式版本。
吴琦幸于2017年7月10日
2007年
7月2日
昨天,从多伦多飞上海的航班上,我坐在靠窗的A座。舱外是延绵起伏的白云,上下翻滚,机翼在云海中时隐时现,我的思绪就像这云海一样翻滚着。几个星期之前跟蓝云通了电话,她说王先生的病情不容乐观,平常虽然有不少人去看望,但是他还是非常牵念几个不在身边的学生,述卓已经专程去医院看望了他,还问起远在洛杉矶的我,希望我能够早点回去看看他。我很想早点飞越太平洋,到先生身边,无奈教学在身,只能等到暑假开始。机票紧张,只买到了加拿大航空公司的机票,从洛杉矶飞多伦多,从多伦多转机飞上海,几乎绕地球一圈。
这一趟是沿着地球的北端顶尖的地方,飞越北极的班机,据说北极的磁场对身体有影响,最好不要开窗看外。但我还是打开了半扇窗,飞机已经航行在加拿大靠近北极的上空。我俯视底下,无边无际的荒漠,寂静地袒露着它的褐色的土地。这亿万年不变的广袤土地,无人居住,寸草不生,只有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水塘散落在各处,静静地躺着。白云在上空徜徉着,光顾着。凡是有水塘的上空,必定顶着一片白云,其形状就像水塘,或长圆,或椭圆,或细长条,或宽大无比。水汽上升而成为云,在静谧的北极上空,有多大的水塘就形成多大的云团。沉默如回到了史前世纪。这些孤独的云团盘旋在北极上空,无人知晓。我突然想起先生有一次曾经对我说过,他那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所以他的晚年并不寂寞,但是他内心感到的是孤独。
飞机渐渐往北极的纵深飞去,白皑皑的雪丘一波接一波地扑面而来。这时候,机舱里传来乘务长的声音,请将机舱窗户关上,长时间看雪山,将会引起色盲。顿时,机舱内形成了一个人造黑夜。在这黑夜中,我在想,先生住在医院中,没有书读,承受着病体的折磨,不光是孤独,也很寂寞吧。
7月3日
早上从旅馆给先生电话。听上去,先生如往常似的“嗨”了一声,听到是我,便说:你来了?说完一声咳嗽。我问先生这两天情况怎么样?先生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来吧,来了我们谈谈。
但是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法立刻到医院去探望先生。接着我跟蓝云通了电话,问她先生的近况。蓝云说,这两天咳嗽中带血丝,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她提高了嗓音说,“琦幸,你回来一次不容易,先生这里你要多来走走。以后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听到这样的口气,心里沉重起来。
7月4日
上海的大热天来到了,虽然乘坐出租车,还是浑身大汗淋漓地跑到先生病房。这是瑞金医院的,电梯上去,左拐,右手边就是先生的病房。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人在跟先生说话,蓝云迎上来说,是龚心翰先生,原来宣传部的同事。我坐在一边,只跟先生打了个招呼,先生向龚先生介绍一下,他们再谈了一会,龚先生告辞走了。先生站起来目送,从先生的脸色来看,比起我寒假回来在庆余别墅见他的时候差多了。
先生问我,琦幸,你这次来呆多久啊?
我答,这次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关于海外文学的会议。然后看看朋友,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大概二十天吧。
你在那里好吗?建华和孩子们怎么样?女儿应该已经工作了吧?
我知道先生对于我的两个孩子是非常关心的。特别是女儿,小时候经常到先生这里来。前几年她在南加大研究生毕业之后,我们全家回国来到先生这里,先生跟我女儿谈莎士比亚谈得非常热络。那时候张老师还在,女儿用英语背诵了几段莎士比亚的剧本台词,张老师可着劲儿地笑,还指着我说,你不行的,你的女儿英语比你好啊。至于我的儿子,在美国出生的儿子,没有见过先生。当1991年我在电话中告诉他王建华又生了个儿子的时候,先生颇不以为然地说,琦幸啊,生孩子容易教孩子难啊。你还是要抓紧你自己的学业啊。一晃眼,如今儿子高中即将毕业了。
习惯性地谈起林毓生先生。每次跟先生谈话,总要谈到林先生,不是给他带书就是带一些杂志资料等等。他说,这次你走之前帮我带一件东西给林先生,要破费你一些邮票,给他寄去。
我说,当然可以啊。是什么东西啊?
蓝云在旁插话,先生为林先生写了一幅书法,很长的,现在让上海图书馆的裱画专家去裱了。大概过一两个星期差不多可以取了。
我说,当然没有问题,我会小心地带到美国给他寄去的。我跟林先生经常通通电话,请教一些问题的。
蓝云说,琦幸,你这次来的时间很长,应该多来这里坐坐。有空跟先生聊聊,他肚子里的东西很多,你最好把它都记录下来。先生住在这里,不如庆余别墅那里可以随便翻翻书,所有的书都在那里。看书的时间少了,但是谈话的时间多了,你最好多跟先生聊聊。
我说好啊。
于是谈起先生的饮食。我让先生多吃水果,先生说,满嘴假牙,咬起来不方便。每天都是吃点稀饭之类的。六十岁之前牙齿不错,一过了六十就开始掉牙。
在美国,一些营养专家建议,使用榨果汁机榨水果汁非常有利健康,于是我建议先生用果汁机榨果汁。蓝云说,有是有的,只是没有带过来。我自告奋勇地说,我现在去帮你买。当下就可以榨果汁。
我向先生告辞。心中想着,这次来真的要多多陪陪先生。在走廊里,碰到了先生的主治医生沈医生,大概是蓝云告诉她我从美国回来专程看望王先生。她特意把我让进办公室,说,这次王部长的病情不容乐观。他肺部的癌症已经扩大,最近我们每天都在用进口的针剂和药来缓解病情。以前一天一粒药,现在已经是三粒一天了,是最大的剂量了。但是他咳嗽带有血丝,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我问,这样的病例的生命期大概有多少。她说,一般这样的病例,三到六个月的存活期已经是非常好的了。
我震惊了,从来没有想到过王先生会只有这么短的时间,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从先生的神情上,看不出来是只有半年生命的垂危之人。沈医生说,你如果有空就多来陪陪他,多跟他说说话。她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跟她联系。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走出医院门口,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徐家汇寻找榨果汁机。遗憾的是,在闹市区居然找不到一个售卖榨果汁机的地方。无奈中,回到虹桥路的旅馆,在附近的一个大卖场,买到了一个榨果汁机,299元。又顺便买了一个微型的电子录音机。
7月5日
大热,坐出租车到瑞金医院,先生正好在那里打针。我问蓝云,今天咳嗽是不是好一点。蓝云说没有,好像更加厉害了。我把榨果汁机放到桌上,拿了桌上的几个水果,示范蓝云如何使用。我说,水果中的营养成分通过打成果汁可以充分吸收,特别是年老体弱的人,而水果对于补充人体需要有很大的功效。于是我用猕猴桃、香蕉、橙子榨成一杯果汁,让先生喝下。
先生说,琦幸,我想了一下,等你办完事我们聊聊,花点时间,在你走之前我们聊聊学术和思想吧。你是我的学生,我们可以放开来谈,你经常回来看我,但是集中来聊一些问题,以前也没有机会。
我说,那我就把我们聊天的内容做成一本书,你看怎么样?
先生说,不要限于聊天的内容,毕竟有些东西记不住,你要把我出版的书中的反思内容做进去,分类编排。最近,上海的纪家出版社把我的文稿做成“清园文丛”,是我文稿的定稿了。说着,他让蓝云把他最近出版的几本书拿给我,有《人物·书话·纪事》、《沉思与反思》、《读莎士比亚》几本,他说,这本《人物·书话·纪事》算是比较完善的版本,可以说是定本了。你先带去看看。
我答应,我也愿意做这样一本书,全部是先生自己谈的,要在书中忠实地反映先生的近年的思想。我想,我开完会之后来,大概最多一个多星期吧。于是说,一个星期之后,我会在瑞金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每天到你这里来上班。
先生说,我以前不断有记者来采访,但是他们并不太了解学术和思想的东西,常常搞错,真是要命。你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真实地反映,不要搞错。我说,当然我会尽最大努力地,完稿之后我还会让你审阅的。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告辞了。先生也没有留我。
7月13日
大暑已过,上海进入了高温,虽然是早上,温湿的热气已经开始在空中蔓延。 太阳尚未露面,气候却也不见凉快。我在闵行校区开会讲课结束之后,就到瑞金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从这里去到瑞金医院王先生的病房只需要十来分钟,走得一头大汗,大概九点多钟了。
昨天我跟先生通过电话,他知道我要来。进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我上前把他扶起来,慢慢地走到窗边沙发上,我坐在他的对面,用一个小的餐桌,放上了录音机,摊开了笔记本。
我就问,按照中国人的算法,今年王先生这个是八十……七还是八十八?
蓝云回答,八十八。
我不由脱口而出,米寿嘛,今年。
蓝云:米寿。你今年不来给先生过米寿吗?
我无法答应,但是我说,我尽量吧。今年先生的生日我们学生都要给他做一做。
先生似乎对自己的岁数不太在乎,在一旁说,今年八十五……?
蓝云说:按照外国人的算法,八十七周岁,中国人的算法是八十八岁。
蓝云关照我,琦幸,你要,你要放掉一点(你自己的事情)。你要有一个比较完整的一个时间,跟着先生多聊。
我说,说得对,我觉得现在开始有时间了。前一段时间讲都没有录音,以前回来听先生讲学术也都不录音。不要紧。我以前的东西都有笔记,现在有录音,很方便的。就是说……,我在外,回来一趟不方便吧。
蓝云说,你们要配合的么。
我说,嗨,不在于先生,我就是说我,以后就是有空的话,先生早上早起么,我就早点来就是。下午让先生休息,而且来人也比较多。
蓝云说起她的弟弟,他以前一年国内要回来大概四趟,小伙子,经常回来。现在回来也很简单了,不像以前。
先生问,你这边有固定的兼课吗?
我回答,这边固定的兼课没有。暑假回来就是讲讲学,有些讲学的内容,包括中美文化比较,美国的新闻传播和艺术理论之类的课题,都是高校研究生的课程。
先生说,他们很多也弄个兼课的,讲几个月。
蓝云说,他也可以到美院去讲的哦。晓明就在那里兼课的。
我说,我不知道浙江美院的情况如何。不过我在山东艺术学院兼课,讲中美山水艺术观比较。不过,现在的艺术类大学生的理论基础很差。很多书都没有读过。9停顿一会)最近我看先生的书,其中讲到《论语》这部书不好读哦。
先生说,绝对难读。我觉得挺难读的。先不看它内在性,它的注释本都是各说各话我看了它几个比较难读的,几十家说朱子有问题,都不可信。不同的看法很多。
我问,所以后来你就去自己找资料考证了吧?
先生说,对,我去做这个,这个问题很难。我要自己来发明一种也发明不出来,对吧?我也不敢发明。我也没那么大的考据功夫。他这个话实际上是个难题,这个历史上的存储工具(案:指各朝代的注释本)存储在那里,其实里边都引了一些的。
我说,主要是《论语》这部书的性质。
先生说,嗯,他把它看做,孔子一言一行莫非教者,那就很糟糕了。你皇帝说的话,你把他当作都严肃恭敬,他的话被后世作为严肃的问题来看待,但是孔子他生活里也可以有很随便的地方,只是一种即兴的问答,所以我觉得很难读懂。
我说,你这个观点好,有人说这个《论语》很好读。例如于丹说的《论语》其实是很容易读的一本书,她可能没看懂,或者是朱子所说的她都相信,而且她未必看全了《四书章句集注》,还有《论语集释》也是很好的书,程树德的这个集子,我不知道她翻过没有。那种即兴发挥没有做深入研究其实是很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