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错了！和患者同住 3 周，医生发现几十万人全被误诊

作者：铁岭老窖

幽暗逼仄的地下室，躺着一名尖牙血眼，长满癞皮和鳞屑的「吸血鬼样」病人。

医生缓慢抽出他的静脉血，依次肌注进自己、妻子和其他 14 名健康人体内。之后，医生将病人的皮肤碎屑，鼻涕，尿液和粪便混合到面团中，然后所有人分而食之。

这是一次赌上医生生涯的秘密实验，代号「污秽盛宴」。七次「盛宴」后，所有参与者都出现了腹泻和恶心。

正当外界所有专家都认为这些人也会变成吸血鬼时，所有实验者的身上却都完好如初。

医生用事实狠狠地打了所有权威的脸。

为了这场惨胜，这位医生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

只流行于贫穷低贱者，被污名为吸血鬼病

那个躺在病床上提供排泄物和皮肤屑的「吸血鬼」患有的是糙皮病。

而这位名叫约瑟夫·戈德伯格（Joseph Goldberger）的传染病医生，几乎一生都在与这种疾病搏斗。

1762年，糙皮病（Pellagra）被首次发现于西班牙北部的贫民窟。这种病又称癞皮病，典型症状被描述为四个 D，即 diarrhea（腹泻）、dermatitis（皮炎）、dementia（痴呆）和 death（死亡）。

病患早期呈现为皮肤对称样红斑和水肿，仅限于暴露在阳光下的部位，临床表现类似于晒伤，但是，与皮肤红斑和肿胀通常在几天内消退的日晒伤不同，糙皮病患者的皮肤愈合和修复速度会延迟 4 倍以上。随着病情进展，皮肤逐渐变得粗糙且呈鳞屑状，形成类似「手套」、「靴子」样外观，颈部形成「卡萨尔项链」外观。

进展至糙皮病晚期，逐渐出现胃肠道症状，甚至周围及中枢神经系统损害表现为神经错乱、癫痫发作、意识模糊、谵妄，直至死亡。

有意思的是，由于糙皮病患者在颈部形成的特征性皮损类似被动物咬伤，患者也可出现严重的牙龈退缩，暴露牙根，展现类似尖牙的外观。破裂、肿胀的嘴唇和角膜血管化也形似吸血鬼带血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部分学者认为欧洲传说中吸血鬼形象部分来自于糙皮病的皮肤病学表现。

卡萨尔项链 参考文献 1

因为患病者多为贫穷者和从事低贱行业的平民。欧洲的皮肤病学家们认为，糙皮病是一种「贫穷低贱者」才会患有的流行性疾病。

将糙皮病真正「盖棺定论」为传染病是在 20 世纪。上个世纪初，糙皮病在美国南部爆发，患病者大多是贫民窟里的居民，以黑人为甚。

有数据统计，当时美国每年新增糙皮病病例超过 10 万，死亡率更是高达 40％。大量的糙皮病病人因没钱治病，又不想晚年死在精神病院而选择自杀。

20世纪的糙皮病患者（YouTube 视频截图）

1914 年，美国公共卫生部门坐不住了，派出纽约医学院的专家对病例进行逐户调查。在报告中，专家们如此写道：糙皮病在卫生条件最差的地方传播，与糙皮病患者共住的人也会出现糙皮病。

此报告一出，所有人几乎都把糙皮病当做和黑死病、天花一般的致命传染病。患者被强制隔离，很多医院和医护拒绝照顾病患，患者家属也被当做潜在感染源而被外界排斥。

据新闻报道，1918 年 2 月，德州自杀的糙皮病患者就有 2789 人。

纽约时报记录了当时的新闻

和患者同住三周后，医生发现不对劲

当专家组发布报告后，约瑟夫医生也受命去调查糙皮病的感染源头。赶到美国南方后，他没有采取常规的调查方法，而是选择直接和糙皮病患者同住整三个星期。

凭借疯狂举动和细致观察，约瑟夫看到了专家们不曾看到的情况：从表面上确实看糙皮病患者确实存在于贫困人口之中，但并不是一个决定性因素，很多家中殷实的人也会患有糙皮病。

同时，他发现这些患者有几乎一致的饮食习惯：喜欢吃肥肉、苞米和糖蜜组成的食物，它们相对便宜且饱腹感强，是上好的贫民食品。

此外，他还发现医院及福利院里贴身照顾患者的医护们并没有「感染」糙皮病。于是约瑟夫和属下开始和糙皮病患者零防护接触，甚至还住进一个病房里，而奇特的是，所有人都没有感染。

这种奇怪的「免疫豁免」并不能用传染病学知识解释，约瑟夫认为糙皮病可能并不是传染病，而是一种营养不良导致的疾病。虽然同吃同住这么长时间，约瑟夫一行人在口嚼上其实一直维护着体面人的水准。

为了证明他的假设，医生在两个患病率很高的孤儿院中进行了饮食干预实验。该研究纳入了 172 名糙皮病患儿和 168 名健康儿童，实验期间两组儿童的居住和习惯如常，唯一改变的只有每天都能吃到到营养、丰富的美食套餐。几个月后医生惊奇地发现：没有一名健康儿童被感染，而且几乎所有患糙皮病的儿童都得到治愈。

约瑟夫医生兴冲冲地将这份颠覆性报告提交给联邦政府，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冷漠地质疑和严厉地训斥。

用科学向政治宣战

约瑟夫怎么也没想到，联邦高层会说他的成果是一派胡言。首先跳出来攻击约瑟夫的高层是优生学家们，他们认为糙皮病这种只波及穷人不沾染富人的疾病说明了贫贱人基因的劣根性。而约瑟夫的实验无疑颠覆了他们的学术基础。

此外，美国主流传媒界也对约瑟夫的理论不感冒，他们喜欢报道更受人喜欢的黑人劣等论和南方人劣等论。

耶鲁大学记录的《政治与糙皮病》

好在美国公卫局还是有一部分人相信约瑟夫，在他们的资助下，医生开始在精神病院重复自己的研究。

通过 1 年的随访，约瑟夫发现绝大多数糙皮病患者均被治愈，很多患者的精神状态得到极大改善，甚至还有患者被准许出院。但即便如此，约瑟夫也无力推翻日益煊赫的「人种决定论」和「传染病论」。更糟糕的是，新的联邦高层直接暂停了约瑟夫的所有研究经费。

孤身一人的医生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费劲心机游说了一名南方州州长，以允许他利用囚犯继续试验。这一次约瑟夫的研究手段极其酷烈：通过饮食剥夺来诱发囚犯的糙皮病。

在从未报道过糙皮病的监狱中，医生选取了 12 名健康的志愿者，并承诺在实验结束后赦免其罪行。实验期间，实验样本的居住环境干净清洁、但一日三餐都采用南方州农村贫民的食物。9 个月后，12 名囚犯中有 6 人确诊了糙皮病。实验结束并给予营养餐后，患者都得到治愈。

然而这些囚犯在出狱对媒体说自己在实验中受到了地狱般的折磨。约瑟夫的实验成果没人相信，自己也背上了滥用私刑的指控。

约瑟夫医生的实验被改编为漫画

走投无路下，他决定直接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也就是开头那个疯狂的「污秽盛宴」。

数百年污名终被平反

科学是不会骗人的，约瑟夫数次成功的实验一次次击溃着政治正确和权威迷信的堡垒。而约瑟夫也在研究期间被四次提名诺贝尔奖。

诺贝尔奖官网截图

但四次提名无一获奖的现实也表示，约瑟夫的实验只是在现象上说明问题，不能给传染病派致命一击：

你说糙皮病是营养不良导致的，那患者究竟是哪种营养成分缺乏呢？病因又是什么？

在后期实验里，约瑟夫将研究重心转向在实验室里探究疾病模型。他通过分析糙皮病患者的日常食物入手，发现这些食物由脂肪、淀粉高度组成，极度缺少蛋白质。因此他假设糙皮病是由氨基酸缺乏引起，还猜想这种氨基酸很可能是色氨酸。

然而，此时的约瑟夫已无力进行实验，1929 年，他在肾癌的折磨中离世。令人遗憾是，至死他都没能亲手消灭那些传染病论的谣言。

但科学的薪火一旦点燃就不会熄灭，约瑟夫的道路也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八年后，约瑟夫的同事康拉德（Conrad）发现维生素 B3 （烟酸）能治愈狗狗身上的糙皮病，并很快在人类身上得的复用。同期的生化学家也发现色氨酸能在人体中被转化为烟酸。

约瑟夫对色氨酸的预言被科学证实，维生素 B3 也被证明是糙皮病的预防因子。糙皮病是传染病这一流传近三百年的学说终被推翻。而一场每年近 10 万人患病的大流行，也伴随着维生素 B3 的使用在几年中逐渐消弭。

现代糙皮病

目前，营养不足导致的烟酸缺乏已被公认为糙皮病的主要病因，在一些贫困地区和难民群体中糙皮病仍是高发疾病。而在经济发达的国家，慢性酒精中毒，吸收不良综合征，神经性厌食症和药物引起的烟酸缺乏也成为糙皮病的诸多病因。

目前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具有典型症状的糙皮病患者在我国日常临床中已经比较少见，但在高风险人群中糙皮病仍然存在。即使是进入 21 世纪我国仍有以糙皮病误诊的病例报道发生。

糙皮病在临床上通常很容易诊断，但如果未经充分评估，可能会被遗漏。这些病例也提醒我们，对于这种可能致命但可以治愈的疾病要保持高度警惕。（策划：Origami，gyouza）

致谢：本文经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皮肤科博士 刘奕聪 专业审核

【注】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皮肤科博士 刘奕聪 审核意见：

一般认为，糙皮病是以玉米为主的饮食的潜在并发症，因为玉米不能提供足够水平的烟酸。现代食品生产过程已把烟酸作为主食如面粉及面包的常规添加剂，这大大降低了减少了糙皮病的发生。

现代糙皮病多与酒精成瘾有关，酒精依赖可通过诱导营养不良、胃肠道紊乱和 B 族维生素缺乏、抑制色氨酸向烟酸的转化以及促进 5-ALA 和卟啉的积累而诱发或加重糙皮病。此外部分抗结核及抗抑郁的药物也可诱发烟酸缺乏。糙皮病作为一个现在较为罕见的疾病，要求皮肤科医生根据典型的临床特征，仔细询问患者的生活水平及个人饮酒史及用药史，减少误诊漏诊的发生。

题图来源：丁香园论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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