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梦闺阁
01
于府正进行着一场法事。
长胡子道长竖起二指,嘴里念念有词,紧闭的眼忽然瞪开,随即'啪’的一声, 一叠符纸被他丢在半空炸开,符火落入池塘,留下缕缕黑烟。
于贝锦瞥了两眼,没兴趣,倒是两个妹妹不时发出惊叹声。事出原因,是昨日在池塘里浮起个女尸,约莫泡了几天,浮肿得快不成人形,还是通过头上那支碧绿玉簪认出来,竟是四小姐房中的丫鬟。
四小姐轻拍胸口,嗲声道:“那个丫头可真是晦气,纱儿被吓得不清呢!”
于贝锦伸手挡住正午直射的日光,偏头对四小姐道:“我瞧着四妹还是蛮精神嘛。”
四小姐撇嘴道:“二姐莫取笑我了,纱儿原本以为那个丫头是个有用的,才向二姐要了她,谁知道人家骨子里清高的很,就连帮……教纱儿弹琴都不肯!”
于贝锦挑眉道:“这是你杀她的理由?”
闻言,两位小姐大惊,四小姐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三小姐忙替她道:“二姐慎言,四妹的胆子我们姐妹又不是不知道。”
当然知道,欺弱怕硬的怂货-一个。
于贝锦笑着拍拍四小姐的肩道:“瞧你这胆子,玩笑罢了。不过……”她忽然正色,“算是帮二姐个忙,让下人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将小妍埋了吧,好歹也跟了我那么久。”
四小姐漫不经心地点头,道:“二姐要嫁给王爷了,自然不能碰这类晦气事。”
三小姐听了,也开始打趣,正闹着,下人跑进来通报:“小姐们,祁王来了,老爷让去大厅呢!”
哟,正说着这人还就真到了!于贝锦像是羞怯起来,红着脸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就……就说我身子不舒服!”
三小姐会意道:“好好好, 等爹爹问起来,我们两姐妹便告个罪,说是将二姐逗狠了,求王爷亲自来安慰!”
言罢也不等于贝锦回答,拉着四小姐离开了。
于贝锦叹了口气,闲步走到后花园,见粉蝶伏在芍药上,正观赏着,一只大手拢住了她的眉眼。
她小心翼翼道:“王爷?"
清朗的男音故作神秘低沉着“嗯”了声。
只这一声,于贝锦全身的气血都涌了上来,她嘴唇颤抖着,贪婪地嗅着鼻尖的气息。
祁王也是一愣,颇为好笑道:“怎的激动成这样?”
于贝锦慌神无措道:“我……”
祁王将手放下,轻快道:“好了。”
于贝锦猝不及防,祁王俊朗的脸离自己那么近,她不由后退一步,手中的帕子已被手指绞成麻花状。
祁王摸着脸疑惑道:“本王丑了?”说完自己又添了句,“就算丑,要你嫁你还是得嫁!”
如此霸道。
祁王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示意她往池塘里看,于贝锦不解,只顺从得瞧了一眼,霎时大叫出声。
那水里映出的脸!分明不是她自己!
祁王被她叫得一惊,忙护着她后退,她瞠目结舌的指着自己的脸,祁王却悠悠笑道:“吓着了?懂本王心意了?”
于贝锦神色恍惚,不知如何开口,祁王兀自将她抱得更紧了,叹了口气道:“进你的家门不容易啊,本王原本无意那个位置……也罢,便争一争吧,有你父亲的扶持,倒也不无胜算。”
他低低得笑了声,“锦儿配这牡丹美极了,愿我拼尽全力,为你赢得这天下。”
清风拂过,池中芙蕖微晃,暑热不减。于贝锦依偎在祁王怀里,缓缓抚上发间牡丹,感动几许,悚然几许,冷汗浸了满身。
夜里,窗外蝉鸣。
于贝锦辗转许久, 终于入了眠。
隐隐约约间,耳边似乎有粗声的喘息,可是她的身体动不了,发不出声音,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意识上挣扎了片刻,猝然惊觉那粗喘声又多了几道!浓浓的未知恐惧笼罩着她,像是暗夜深处多出来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裸露的肌肤传来喷着热气的触感,下一瞬,伴随着血肉撕扯的声音,于贝锦几乎在心里吼破了嗓子!她感觉到,她腿上的肉,竟然被生生咬下来了一口!
纵使她在内心里歇斯底里,可这一口就像是开了个头,她的身体相继被一口又一口争先恐后地分食,即使她感受不到疼痛,却也被那酥麻的感觉折磨到精神崩溃!
即使她看不见,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自己!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察觉到分食她的是狼,是一群狼!它们津津有味的咀嚼声不绝于耳,暴露出的骨头被爱不释口的舔了一遍又一遍,贪婪的争夺着这一块块肉的主权,大滴腥臭的口水滴在她的脸上……
时间似乎格外的长,她慢慢麻木,绝望到甚至想要乞求它们,吃快些。
吃快些啊!!!
02
于府的怪事接二连三,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闪电声夹杂着一声女子的惨叫,府里众人都听见了,却没人敢去查看。
于贝锦在那场噩梦之后,身体便抱了恙,雷雨夜里也被吓的不轻,清晨起床,正喝着药,下人面带惊惧闯了进来,喘着粗气结巴道: “……四小姐死了!”
药碗'咣当’一声摔碎在地。
四小姐的楼阁是单独的一栋,于贝锦赶过去时,三小姐正坐在楼下哭得接不上气,简单宽慰几句后,她便往四小姐的闺房处走。
那门口涌了好些人,暂住在于府的祁王也在,他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于贝锦疾步走去,匆匆向祁王行了礼,正要进房,眼睛却是又被罩住了,祁王沉声道:“别看。”
“那是我妹妹。”她扳开那只手,兀自走了进去。祁王无法,只能跟着进去。
闺床上的少女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表情却是不可置信般瞪着双眼,那对眼珠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看上去极其可怖,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的胸口血肉翻出,周边零零散散落着些碎肉,竟然是被开了个洞,也就是说,凶手将她的心给挖了!
于贝锦胃里抽搐了下,祁王察觉到她有些不适,忙将她扶出去。
她拉着祁王的手臂,眼神茫然,问道:“怎么会这样?我昨日才见了她,她还求我帮她见明王,怎么过了一夜,就变成这样了?”祁王轻轻拍着她的手,道:“本王有办法查出凶手。
于贝锦看着他。
祁王用屋子内外都能听清的声音道:“四小姐的楼阁是独立的,也就是说,凶手在昨日的雷雨夜行凶时,鞋上必定会有水泥渍,而现在外面地面未干,赶到这里的我们鞋上也是带水泥渍的,所以查看这间屋子里的脚印,如有对不上号的,便是凶手的。众人一-听,纷纷觉得有理,急忙查看起来。
其实难度并不大,毕竟进女子闺房是比较忌讳的一件事,笼统也没几个,片刻,李管家急道:“王爷,没有对不上号的啊!
王爷道:“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是这阁楼的下人,二……凶手就在今日进这屋子里的几个人中间!”
众人冷吸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于贝锦咳嗽了声,祁王轻拍了拍她的背,道:“目标已经替你们缩小了,查去吧。”言毕,扶着于贝锦离开了。
于贝锦赞叹道:“王爷好聪明。”
祁王有些得意道: "那是自然,等我们有了孩儿,一定会继承我的智慧和你的美貌,唔,还有琴技。
于贝锦惊讶道:“王爷还会弹琴?"
祁王道:“论琴技哪能跟锦儿....锦儿你鞋子怎么湿透了?”
于贝锦低头,才发觉鞋子湿的很,红色绣花鞋变得像暗红血色。
她也困惑道:“许是不小心踩到水洼了吧。”
祁王曲起手指轻敲了下她的头,佯怒道:“王妃不爱护身子!怎么罚!”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对着于贝锦蹲下,拍拍后背道:“哎,哪里舍得罚王妃,还是罚本王没照顾好王妃吧,来!请王妃上马!”于贝锦被他逗乐了,掩着嘴娇笑。
祁王背着她,穿过水榭楼台,远处糜音阵阵,端的是缠绵曲调,一路上众人注视着这对郎才女貌,皆是羡慕,可那本该觉得幸福的女子,去紧锁眉头,被某种不安的预感,压抑着喘不上气。
03
过了几日,于大人举行家宴,名为家宴,实际上是要讨论婚期提前的事。
府里事关鬼神的流言愈说愈烈,就连早夭的大小姐也被拿出来编排,荒唐话听多了难免也在心里怀疑下,加上二小姐的身子又莫名抱恙……
祁王求之不得,同于大人商讨得很欢,侧目瞥见专注于吃东西的于贝锦,起了坏心,摘下颗葡萄朝她脑门上丢去。于贝锦'哎呦’一声,微嗔得看着他,他却心情很好一般,洋洋自得。
于大人见他们感情不错,也算安了心,温言道:“锦儿,去给王爷抚琴一曲。
祁王抱臂,像是很期待,于贝锦却是一愣,执筷的手指惊颤了下,她面露一丝痛苦,摆头拒绝道:“不……不……”
于大人皱眉, 还未说话,祁王抢先道:“这弹琴也是个劳心的活儿,锦儿身子还没好利索,下次吧。”说完他嘴角挑起,“总之本王是可以听一辈子的,不急。”
众人哈哈大笑,祁王悄悄握住于贝锦的手,轻轻捏了下。
瑟瑟西风,合竹摇曳。
祁王携着丝笑意,送于贝锦到阁楼下,轻声道:“原来锦儿还记着同我的承诺。”
她心不在焉,似乎有心事,半晌才反映过来祁王是在同她说话,祁王无奈道:“看来你是真的累了,回去歇息吧。”
于贝锦胡乱应了声好,才走了几步,后面的人又叫住她,如玉的手从她耳边擦过,将几缕缠上玉簪的发丝放下。
时刻仿佛凝住,周边那样静,听得见叶落,两人那样近,感得到气息。
玉露琼浆,也不及有情人两目相触来得醉意熏熏。
光天白日,也不知是谁主动,他们就这样在阁楼下,缠绵亲吻。
04
祁王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两个相熟的丫鬟,小粒和香儿,分别是二小姐和死去的四小姐房中的。
她们向祁王行礼,祁王随意问了句凶手查的如何了,香儿摇头道:“没法子,那日除了二小姐去见过四小姐,便只有我们这些下人了,可查遍了,也还是找不到凶手。”
祁王犹豫了下,问道:“二小姐离开时你可看见了?”
香儿瞪大了眼道:“……没有……当时老爷叫小姐过去一趟,小姐便先走了,留二小姐一个人在屋中。”
小粒用手肘撞了香儿一下,怒道:“什么意思?竟然敢怀疑我家小姐吗?那几日小姐一直卧床抱恙好不好!莫不是四小姐有求,哪里会出门?!”
祁王又问道:“二小姐回来时你可看见了?”
小粒一愣,踌躇片刻道:“……没有,因为小姐近日不喜欢人贴身伺候,可小姐身体不好啊,四小姐死的那天我老早便过去伺候她吃药了,她那夜里还咳了血,屋子里的血腥味散都散不……”
言停至此,一股子冷意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上。祁王定了定神,将小粒手中准备丢掉的物事打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腊梅。
又是一个雷雨夜。
于贝锦被一声响雷吓醒,在黑夜里猛然睁开双眼,那张美丽的脸在闪电的闪映下异常阴森诡异,她毫无知觉,只是觉得饥肠辘辘,寻着香味翻箱倒柜得找东西吃。
半晌,她终于找到了,捧在手上就开始大口啃食。
就在她吃得正开心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
祁王提着灯笼敲门道:“锦儿,你还好吗?我可以进来吗?”
于贝锦听出了王爷的声音,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有些不雅,急忙擦拭着嘴,慌忙地摸黑整理衣着,想了想还是将好吃的拿在手里,想要同祁王分食。
她打开房门,冲祁王笑得很温婉。
闪电照清两人的面容,祁王满脸惊骇的看着她。
又一声惊雷作响,仿佛劈裂了天地。
祁王抬脚将她踹进屋内,目眦尽裂的吼叫道:“何方妖孽!还我锦儿!”
于贝锦慌了神,她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王爷为什么这么生气,可是就算她做错了事,王爷也不该这般粗鲁待她啊,他不是最爱她了吗?怎么舍得踹她呢?好疼好疼啊,她越想越委屈,低着头几欲落泪。
这一低头,她看清了自己手上的东西。
这天夜里,于府众人再一次听见了一声惨叫。
05
于府的二小姐于贝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个人不是她,她没有那么好的命。
她是二小姐抚琴的替身,眉眼有几许相似,常年戴着白纱,跟随二小姐出入宫廷民间,幕帘之下,没人知道那些天籁琴音出自她手。
她是活在暗夜里见不得光的,她的价值在二小姐攀上明王殿下后便消失了,她心怀不甘在酒楼上弹琴泄气,她遇见了她最不该遇见的人。
王爷,为什么只有你懂我的琴呢?古有伯牙绝续,而今我遇上了你,便是再也不要为那些庸人弹奏了。
一曲定情,两情相悦,皆是错。
祁王向于府二小姐求亲,于大人答应了,二小姐大怒,她的事情败露了,原本要被赶走,却被四小姐要去。
她坚守着承诺,再不给他人弹琴,四小姐气急,废了她的双手,而后又被二小姐派来的人推入池塘。
她明白,无论如何,二小姐不会让她活下去。
可是不甘心啊,那样蛇蝎的女子,哪能配得上祁王这抹白月光。眼下,祁王掐着她的脖子,语气凶狠:“锦儿呢?!说话!”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腌瓒之物,厌弃得不行。
小妍恍然,原来此前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原来他的绵绵情意种种温柔,为的皆是他人。
她不是那个人,演了几日戏,竟当了真。
她惨笑道:“她没事,我不过一缕孤魂,走了便是。”
祁王松了一口气,放下那只手,似乎是怕把于贝锦的身子弄坏了,他问道:“四小姐是你杀的吧。
小妍起身,将那颗丢去的人心捡回来,缓缓道:“是。她将我的肉身丢去乱葬岗喂狼……王爷是不会懂那种感觉的。”言罢, 再次将那颗心丢在地上,用脚碾烂。
祁王没有阻止她用于贝锦的身体做这样血腥的事,如果她不主动离开于贝锦的身子,他也无计可施。
小妍却很痛快,像是弄清了一些事,放下了一般,背对祁王挥手道:“我走了,王爷你,保重。”
祁王眉心莫名跳了两下,他忽然道:“等等!你为何要附在锦儿身上?”
为何?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
小妍没转身,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可笑的局外人,倚仗着一次相遇,便以为自己能够插手两位璧人。初遇是她没错,可那后来相处的时日了,同她哪有半分相干。若是她当时能够不顾一切说明身份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喃喃自语:“大概是因为……她命好……”
该她的,不该她的,都是她的。
06
一月后,祁王同于府二小姐完婚,红妆十里,排场极大。
二人成亲后,鸾凤和鸣,举案齐眉,是京城里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某日,祁王心血来潮,想要舞剑,要祁王妃伴琴。
要知道,祁王妃尚在豆蔻年华便已是京城第一琴手,可也不知怎么了,这祁王却忽然发了火。发火也就罢了,但发疯般的挖尽郊外乱葬岗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这年七夕,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趁这寂静,胡天海底就是一顿乱侃。
楼上隔间坐着一个男子,手上抚着一支碧绿玉簪。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姑娘琴音惆怅, 脸上覆着白纱,看不清面容,他却自以为识得,因那头上的发簪,他在于府见过,是二小姐戴着的。
他本无意结识,却同她通了琴意,动了心。
后来在于府相见了几次,性子虽有变化,可他以为是身份的缘故,没有深想。
他如愿娶了她,却得知那簪子早被她打赏给了下人。
下人?是那个女鬼吗?他甚至不知她姓名。
犹且记得夏日里的一个惊魂雨夜,开启的房门涌出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女子糊了满脸鲜血,浑浊的双眼在暗夜里瞧着他竟发了亮。
她那样深情款款,却又恐怖非常。
她将手中吃了一半的人心递给他。
红尘美景虚设,万般风情,便不与君道了。
文/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