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水:吃肉记

吃肉记

文|野水

  

  这几年每逢春节,妻子都要做几个蒸碗。大肉片子或者方块肉,红辣椒葱姜蒜各类大料提味,放在不上釉的土碗里蒸熟,放进冰箱,等待年上的客人或者全家人吃。其实,这都是做给我的,家里的两个小资产阶级分子绝对不吃,少量的来客也不吃。他们一个个瘦得像猴,却又都怕胖了。尽管我如今已是肥硕不堪,而做好的肉,因为猪的原因,也没有原来的肉那么香,但我的骨子里似乎五行缺肉,最终,这些蒸碗里的肉就都进了我的肚子。

  

  我其实也很怕死,每隔三两年都要去医院化验一下身体指标。血糖血脂肝功十项等等。除过低压在90~100之间波动以外,其他正常,也就是说,并不是高血脂,甚至我的低密度脂蛋白还偏低,于是对于肉就放得很开。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人的胖瘦与吃肥肉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我见到很多肥得放倒能当球踢的人并不吃任何肉却飞速上膘,私以为这是基因或者身体内某个尚不能知的器官在作怪。就像我们不知道量子纠缠以前对待神鬼的态度一样,是冤枉了肥肉的清香,冤枉了神鬼的存在。社会发展是飞速的,这几年里,即使我回到故乡婚丧嫁娶的餐桌上,那些白花花的肉片也是怎么端出来的又怎么端回去了。没有人喜欢吃那个,而我至少会吃上一片,以示对猪的敬意。

  

  几十年前的山村,说吃肉是很没有意思的。我的意思不是说吃肉没有意思,而是说因为吃不上肉而生活得没有意思。如今,吃肉本身没什么意思了,但那时候吃肉的故事和情景却清晰起来。

  

  一年里能够吃上肉的时间段就是过年,而且必须是吃人家家里的肉。自己家年前割的那二三斤肉根本就吃不上,那是留给客人的。而要吃上人家家里的肉就得背上馍布袋去走亲戚。

  

  我总是怀着很复杂的心情去走亲戚。因为我自尊心很强,如果某家亲戚曾经刺激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是宁可把涎水咽下肚子也不去他们家的,反正不吃肉也饿不死,山上的野果子多的是。夏天的如籽八月大,秋天的野葡萄柿子,冬天上山挖柴还可以挖到何首乌的根,这个要靠仔细发现何首乌干枯的茎叶,然后顺藤瓜摸瓜找到石缝里的何首乌根系,难度系数在5.0以上,要是山上被大雪覆盖,就更难找到了。白的我们叫做白面何首乌,黄的我们叫做玉麦面何首乌,就像现在的白土豆和黄土豆一样,白的面,黄的脆。口感不同。

  

  除过过年,一年里也有一两次吃肉机会。哪个亲戚家老人死亡,娶媳妇生孩子过满月过岁等等,也是机会。那一年冬天有个机会,是老姨(父亲的姨)的大儿子——我的叔叔——结婚,我们提前一天就去了,据说老姨为此杀了家里的肥猪。老姨家也很穷,晚上睡在根本没有褥子的光席上,几个人合盖一条薄被子。山里不缺柴禾,所以上面冷,屁股底下却火烧火燎的,一晚上就像烙饼子,不停地翻。翻的同时,一想到明天坐席时能够吃到猪肉,舌头底下就鼓涌鼓涌往上泛口水,不觉之间涎水直流。老姨来查铺,看哪个孩子没盖严给拉被子,发现我流口水,直说早知道我流口水,就把那条猪尾巴给我留上了(人说吃猪尾巴治流涎水)。

  

  终于捱到第二天中午坐席。大人们一席八人,我们这碎娃一席十几个人,加塞了。中间坐一个大人管席,以防谁不遵守纪律乱吃一通。我不认识那个大人,但也很遵守纪律,大人的吃肉发令枪不响,尽管内心翻江倒海,我绝对正襟危坐,只是把筷子紧紧地攥在手里死死地盯着他的嘴,看他什么时候开张发话。

  

  席面是有讲究的,大方桌三边各一条长凳子,另一边面南背北放两个红靠背椅子,那是上席,是德高望重的人坐的。每边坐两人,合计八人,一碗肉上来就是在上面苫八片,一人一片,多吃就不行了。我们这帮小耗子人小,四边都是长条凳,一条长凳子坐三个,那就12个人了!可碗里的肉还是按大人席面预先安排布置的,也就是说,每人平均不到0.7片肉!我们都把筷子攥在手里看他,就在他的嘴微微张开,一个“抄”字还未出口,11把22根筷子就在苫着八片肉的碗上面搭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筷子架。等那个大人的筷子能伸进碗里时,他只能搅动一碗清汤,连个白菜叶子都不见了。

  

  在激烈的拼抢当中,我终于夹住了最后一片肉,抖抖索索正要送进我的嘴,不想右边坐的孩子是个左撇子,他的胳膊撞了我一下,已经基本上属于我的那片肉就掉在地上了。我赶紧低头寻找,终于发现肉就在他的左脚旁边,我一边奋力拉开他的腿,一边正要用筷子去地上夹,谁知道他不小心一脚踩在肉上了,等我拉开他的腿,那片肉已经成为黑乎乎脏兮兮的一块,根本吃不成了,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要知道,在一个星期前听到老姨家娶媳妇的消息,我就在想象猪肉的香了。我跑了30多里山路就为这一片肉而来,而这一切的一切,一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我主动出击和那个孩子在院子里打了一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吱哇叫着满院乱跑。而后我又被母亲捉住打了一顿。老姨拉开母亲,从房梁上的笼子里取了一块硬得能打死人的点心给我,愤怒的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那块点心扔进了老姨家门口的河里。

  

  某个姑给她第三个孩子过满月,也就是我的一个小表弟,我奉命和二姐去吃席。眼看开席了,端上来一碗肉菜,和前文一样,一碗八片肉,还没等我坐上去,席上的大人一个个先掰开一个白馍,把肉夹在馍里然后藏起来准备带回去,再夹起本来属于别人的那片肉给他们的孩子吃。我一看彻底没戏,生气地扭头跑出门去,二姐发现吃饭没见我,出门找,看见我站在门口用手抠墙上的土,二话不说拉起我暴打一顿,说你不去抢还等人把肉送到嘴里?!害得她连饭也没吃上到处找我,狼怎么不把你吃了去?!一边哭一边打我,我一声不吭任凭她拳打脚踢。

  

  我的小学一到二年级是在爷庙里上的。拆了神像,在墙上用水泥砂浆搪一块长方形,拿一瓶墨汁刷刷,就是一块黑板,桌子是用生产队伐下的大树解的板铺的,凳子各人自带。九岁那年冬天,生产队拆了爷庙盖学校,上梁那天生产队杀了一头猪犒劳社员。厨师一声喊:“开饭了!”大家就像赛跑一样跑去吃肉。父亲当时正在房上边,他需要从另一边的梯子上下来,因为心急,一脚踏空从梯子上跌下来,他根本顾不上什么疼痛,奔向灶房,终于夹上一个有肉的大馍,他把那个肉夹馍送回家,我们几个分了吃。

  

  那是除去过年吃得最香的一回肉。

  

  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是在外村的学校上学。路远,我每天背着一天吃的黑馍,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才能回来。舅家的大表哥给孩子过岁,母亲说外家离学校很近,可以中午去外家吃饭,就不用背馍了。临到中午放学,我想到一次次在亲戚家吃饭的不愉快经历,就改变主意不想去了,因为我知道即使去了也可能坐不上席吃不上饭,我不愿意再和别人抢了,那个中午我没有去外家,而母亲也没有来学校给我送馍,于是那天我白白的饿了一天,下午的肚子已经非常难受,但我一直忍着,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因为饿过头了,也就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多年以后,我注意到父亲右手小指的第二个关节有些异样,凸起而且粗壮,问起他,说是早就是那样子的,是当年盖学校的时候从梯子上掉下来,手拄在地上了。那天全家人分了那个夹着两片肥肉的馍,我们一个个吃得很香,味蕾饱满地享受着难得的滋润,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和平常有什么不同。

作者简介:野水,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历任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行业杂志执行主编,文艺出版社、文学杂志、文学网站特邀编辑,影视传媒公司顾问、策划总监等职。著有《旧物时光》,参编(著)教培、文学类图书多部;撰写城市、高校、旅游形象宣传片、专题片策划方案和解说词多部(篇)。辞赋、小说,散文和随笔杂谈见于《文艺报》《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当代小说》《山东文学》《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和中国作家网、美国文学城中文网站;作品入选多个文集。曾获孙犁散文奖、杜鹏程文学奖,奔流文学奖及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大赛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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