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散文:《绿杨城》
绿杨城(上)
□刘大杰
1933年春,刘大杰先生应南通梅花剧社之邀,从上海坐船来南通。南通发达的经济文化和社会事业建设,优良的学风,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他心中,南通更是一座风景秀美的“绿扬城”。回上海后,他写下一万多字的游记发表于当年的《现代学生》杂志,从中我们可以领略八十多年前美丽的南通。
舟中
一来想去看看南通梅花剧社的公演,二来想去看看那地方的山水,于是在四月十一日(据1933年5月13日《南通报》报道,本文所记有误,刘大杰应是当年5月11日夜乘轮由沪赴通的。)的凉风拂面的深夜,坐上到南通去的大豫小轮了。
在上海住久了,对于一点自然的美,季节的恩惠,都要变得淡漠的罢。除了冬天的雪,夏天的蚊子,使我们深深地感到了冬天与夏天以外,所谓春秋的情绪,我们是难得体会的。柏油的马路上,我们难得看到一枝墙外耀眼的红杏,也难得看到一枝萧瑟的丹枫。如果是一个田园诗人,住在这种都会里,自然的爱与自然的美是会枯绝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是不会有的罢。自己每天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汽车的叫声,各种颜色的电光,脂粉的强烈的香味,自然而然地使你对于田园的风月,发生着怀念的幽情。因此,在百忙的生活中,也就偷闲地坐上到南通去的轮船了。
那正是晚上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黄浦江完全沉溺在甜熟的睡梦里。天上一点云影也没有,一轮快要圆的月,高高挂在中天,照得那一江水,格外清幽,格外静。这时候船虽还没有开,可是船上渐渐地安静下去没有先前那样骚动了。我一个人坐在三楼的一条小凳上,靠着栏杆,两眼贪望着月色。虽说还在上海,还在上海的江边,但是自己心灵中所积蓄的都会的空气,被这月色,被这江流,洗涤得干干净净了。“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空忆谢玄晖’”,当日李白所见的情景,也不过是这般月白风清的良夜罢。
自己在船头上靠坐了一点多钟,细细的风,吹得身上有点冷了。但是我们舍不得进去。望着清洁的天,迷濛的对岸的船影,几点江中船上的昏暗的灯,镜子一般的月光,水面上跳动着的轻纹细浪,都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美妙的幽静的诗意。自然:自然的爱啊!你是多么的宽大!你是多么温柔地拥抱着各种各样的人类的呀!
夜的江风,吹得更冷了。我只好走进我的房间去,底下一个铺位,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被没有盖,衣服也没有脱,鼾声如雷地睡得很熟了。自己脱了鞋,爬到上面那个铺位去,半坐半睡地,躺在一个大的枕头上,好像脑袋里,活耀着无限的波潮似的,就是闭着眼睛,也是不能平静。于是,我就躺着抽烟,一支,一支,又一支地抽得嘴唇也干枯了。我想起了多多少少的往事,多多少少的撩人的往事。江中的月色,又从窗格里偷偷地射进来了,又是清,又是静默地照在我的脸上。
南通江畔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强烈的阳光,照在我的头上,使得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翻了一个身,伸出头来一望,看见床下那个老头子,已经在那里检点他的行李了。
“怎吗,到了吗?”我慌忙地问。
“狼山,望见了呢?”他头也没有回地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正在锁他的那一口小藤箱。
“狼山!”我一惊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那不是已经到了吗?”我虽是这么问一般地说,那老头子并没有回答我。我急忙穿好了衣服,洗了脸,便跑到船头去。一看,果然是到了南通的江岸了。是的,这里虽说没有江南一般的秀媚,但它特有一种南方没有的壮丽。几个高耸的青翠欲滴的山峰,好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傲岸地站在那里,有无限的威严,无限的镇静。平望去,江干全是桑树杨柳树,杨柳是垂满了千缕万缕的青丝,桑树也满了饭碗大的绿叶了。这时候,我同房的那一个老头子,大概已经检好了行李,也出来靠着栏杆,在眺望着这江边的风景。
“请问,哪一个是狼山?”我向他笑了一下。
“就是那个有塔的!”他伸出一个指头,向船的左面指着。
“狼山真的呢!”我一看,在那丝树阴阴的山顶上,果然有一个高高的塔。阳光正晒在塔尖上,砖瓦的颜色,都映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船渐渐地驶近姚港了。远远地来了一只小船。船上的许多客人,都准备下去,叫的叫喊的喊,那种忙碌混乱的情形,使得你不得不逃避。因为我在上海动身的时候,他们已经告诉我,叫我在天生港上岸。于是,我又退到房里去,闭着门,一个人慢慢地吃着半冷的稀饭了。
俱乐部
天生港果然是一个很好的码头。下的客人也不多,我便轻松地悠闲地上了岸。接我的人也来了。于是便乘着汽车,沿着江畔的大路走去。这一条长远的大路,在中国的任何地方,是少有的罢。两岸全是几丈柳树,青青的叶子,两面交叉起来,真是天成的凉篷呢!右面是滚滚的江流,左面是一望无际的桑田。
“好啊!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在这条路上走走,真舒服呢!”我这样赞叹地说了。
“如果早一点来,两面全是桃花,映着柳树,更有趣呢!”有一位我不知道名姓的青年说。
“桃花倒不稀奇。我在日本的时候,看过十里一色的桃林。这么多的杨柳,我倒是第一次见呢!你们看惯了不觉得好,我们初来,觉得别有风味哩!”汽车颠簸得厉害,我说话很费力。
“讲到杨柳,南通到处都是呢!我们学科学的人看着没有一点味,文学家看了又可以做诗罢。”我回头一看,看见这位说话的青年身上,挂一个长方形的医科大学的校章。
汽车过了几次木桥,转了几个大小的湾,在一个叫俱乐部的旅馆的门前停下了。我们下了车,像一群暴徒似的涌了进去,把那两个戴瓜皮帽的账房,几乎骇住了。
我们看了几间房子,他们说都不好,在我个人是无可无不可的。他们同账房说,这是一位研究文学的客人,一定要找一间临河的房子,晚上可以看看河景。我听他们那样认真地讲,又是感谢,又是惭愧。账房被他们纠缠得没有法,于是把右面七号的一间被人定好了的房子给了我。进去一看,那真是一间明亮而又清洁的好房间。一铺床,床上两条绸被很清雅。两张小沙发,一张圆桌,一个面架,几样细巧的器具,使这房子格外显得舒服。把中间那扇玻璃门一推开,外面现出一个小小的凉台,凉台外面绕着一道小河,对面是一个浅黄色的楼亭,左面是一度很高的桥。桥下正有一只小舟,一个女人在那儿轻轻地慢慢地荡。
“这地方真好呢!”恰好一道凉风吹在我的发热的脸上,我喜得这么叫起来了。
“今天晚上,坐在这里看看月亮,很有点趣味罢。”我认识的徐君笑嘻嘻地说。
“要是有月光,并不比西湖坏哩!”我说了这一句,便走到房里,去洗了一个脸。因为昨夜睡得很晚,刚才又坐了半点钟的颠簸的汽车,精神有点疲。躺在一张沙发上,抽了两支烟,喝了一杯热茶,同那几位新认识的朋友,谈了一些闲话。等到十二点钟,我们一同走到中华园菜馆的一间大厅里的时候,我的肚子,确实是有点饿了。
附:作者介绍
刘大杰(1904~1977),岳阳县十步乡庙升塘人,我国著名文史学家、作家、翻译家,笔名大杰、雪容女士、绿蕉、夏绿蕉、修士、湘君、刘山等,室名春波楼。
刘大杰不满1岁时父亲去世,12岁母又死去,由外婆资助进私塾。14岁进岳阳城一家贫民工厂,学织毛巾、制阳伞。晚间到厂办夜校补习算术、国文等课。在厂积蓄35块银元,于1919年考取武昌湖南旅鄂中学。该校虽不收学费,但伙食、书籍、衣服等费用尚需自理。他向学校请求半工半读,从二年级起,在该校食堂担任养猪工作。
1922年,大杰考入国立武昌师范大学,报考数学系,结果分配在中文系。著名学者黄佩、胡小石主讲文学课程,对他产生过积极影响。尤其是主讲文学概论、小说创作的郁达夫教授,给他启迪和帮助更大。
1925 年冬,武昌师大中文系旧派反对郁达夫,郁愤而辞职。刘大杰同情郁达夫,一道离校来到上海。在郁的鼓励和帮助下,赴日本留学,1927年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科文学部,专攻欧洲文学。在校3年,经常写点短文寄回国内发表,以稿费维持生活。
1930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院,回国初任职上海大东书局编辑《现代学生》杂志,负责外国文学和翻译作品的审稿。后任复旦大学、安徽大学、暨南大学等校教授。
1935 年7月,受聘担任四川大学教授和中文系班主任。1937年夏,刘回上海探亲,时逢抗战爆发,交通断绝。住上海8年,基本上依靠妻子教书的薪资维持最低生活。他专心写作《中国文学发展史》,全书80余万字,上卷于1941年元月出版,下卷于1943年写完。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任上海临时大学文法科主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和中文系主任。在校参加过进步学生组织的民主演讲运动,保护过一些爱国青年。
1949 年上海解放不久,任暨南大学校务委员。是年9月,暨南大学文、理、商相关院系并入上海复旦大学,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系文学教研组组长、中文系代理主任等职。此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华全国文联常务委员、农工民主党上海市委副主任委员、第四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上海市政协常务委员。参加过全国高等学校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的制订,《辞海》《中国历代文论选》的编写工作,主编过《中国文学批评史》。1965年5月20日,刘大杰在上海复旦大学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和鼓励。1977年在上海因病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