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仲尼究竟是个伟人,还是个伪人?
2500多年前,东亚的鲁国出过一个从号丧人(“儒”的本意)一路干到大司寇,还收了3000多位徒弟的前破落小贵族,叫孔丘,字仲尼。这位大司寇在尔后2000多年里,称号一路被升级,从“夫子”升到了“大成先师”,后来还多了个“文宣王”的尾缀。直到近百年才行情跌宕,被贬到了“老二”的位置,又被抬做了“文化城”的招牌。如何称呼这人都成了难题,保镖哥只得选个折中的说法,以姓加字,姑且叫他“孔仲尼”吧。
记得《庄子·杂篇》里有个故事,讲的是贤人柳下惠(季)有个弟弟叫柳下跖,经常带着游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又被称为“盗跖”。柳下跖从卒过处,大国派兵戒备,小国请求大国保护。孔丘不悦柳下惠对弟弟的放任自流,提出亲自出马,劝柳下跖改邪归正。未料,柳下惠答,没有用。仲尼依然执意前往。
结果自是孔仲尼碰了一辈子灰,还得了一顶“巧伪人”的绰号。柳下跖指着孔仲尼,列举了历史上忠直仁慈者“好心无好报”的下场,又列举心狠手辣之辈享有荣华富贵、统治广土众民的案例,直斥“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
故事中的事其实并不存在,因为柳下跖活在公元前8至7世纪,仲尼活在前6至5世纪初,柳下跖活在前5世纪,聚卒劫掠是公元前472年,其时孔仲尼已逝世多年,三人皆不在一个时空里,又如何见面?但作者想说道理很是有趣:仲尼讲的“德”、“礼”、“仁”、“义”对于柳下跖这种在有限的生命中仅追求“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的人来说,当然“皆非通道也”。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是人在有限的现世里,一切为了尽悦而为,还是“克己复礼”,上下左右者皆互谅互让,以此维持社会的和平?
先别忙着回答,也许讲一段东亚上古史恐怕更能方便答者思考。1921年作为中国考古学开端的仰韶文化发掘中,出土的彩陶纹饰和土库曼斯坦的安诺等地的彩陶纹饰相似度高,由此“东亚商周文化西来说”为全球学界广为承认。这也验证了1890年代,法国人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拉克伯里,通过比较汉字造字法和古巴比伦楔形文字构词法提出的华夏文明来自古巴比伦文明说。
在古籍方面,《山海经·大荒西经》对古代中亚、西亚地形有着亲历者才能做到的精确记载、《穆天子传》也记载了华夏文明起源于西方“昆仑山”的故事,近年来,有人通过卫星地图分析,得出了“昆仑山”就在咸海边的土库曼斯坦,再度验证了西来说的准确性。
而在1990年代后,DNA溯源技术又一次证明了中国华族和一些周边华语族群基因“西来”,而且中国乃至其他国家的华语人口并没有标准基因型,这在当今世界十分罕见,类似的案例仅在越南京族、东南亚苗族以及阿富汗、哈萨克斯坦等地部分族群里出现过,这说明了华语人口和越南部分民族是“政治族群”,即由少量征服者控制数量极大的“蛮族”,将蛮族的被征服者强制融合而形成。
实际上,《史记·齐太公世家》里记载公元前500年孔仲尼与鲁定公、齐景公参与“夹谷会盟”的场景就非常耐人寻味。
(齐景公)四十八年,与鲁定公好会夹谷。犁鉏曰:“孔丘知礼而怯,请令莱人为乐,因执鲁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鲁,惧其霸,故从犁鉏之计。方会,进莱乐,孔子历阶上,使有司执莱人斩之,以礼让景公。景公惭,乃归鲁侵地以谢,而罢去。
而《孔子家语》记述孔仲尼阻止齐景公侮辱鲁定公的理由为——
士以兵之,吾两君为好,裔夷之俘,敢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君必不然.
由此可知,直到公元前500年,现在山东莱阳一带还是周天子势力未有覆盖的“夷蛮”地区,齐景公派出侮辱鲁定公的,就是新抓获的莱人战俘。而“华”指的是尊崇周天子礼法的“文明人”。《孔子家语》上述段落之所以重要,除了反映了当时一些历史真相外,还有便是在近代屡次为华语法律文献引用,作为清国、朝鲜、越南、日本等国处理与欧美列强关系的法理依据。
其实,《诗经·商颂》部分也流露出了一些古代东亚族群关系的真实情况: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玄鸟》
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烈祖》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殷武》
上述诗歌显示,殷商勃兴后以“古帝”(天帝)的名义征伐四方,四方蛮族为了防止被征服,皆来朝贡,换取不被歼灭、吞并,这也是旧东亚“朝贡”贸易制度的法律源头。而且,从殷墟考古发现的人殉遗骸和疑似以人为食物的鼎中人骨又可知,商国贵族十分残忍地对待被征服族群。这是东亚社会乃“降虏”社会的原因,也是西周部落降虏起义推翻暴商的原因。
周代商后,东亚降虏社会伦理已基本成型。天子宗法分封制、天下国家观的形成、不血腥报复前朝贵族、废除人殉、减少国内市场障碍,皆是周文明改善降虏待遇的政策。孔仲尼作为商国遗民后裔,最初被移住在宋国,家族史经历了由“主人”变成“降虏”的巨大落差,到了自身成长的年代,更是饱受了诸侯国“无义战”的兼并、屠杀对社会的破坏。这也是孔仲尼系统整理周代习俗、国家意识形态、社群关系和历史案例,并且将宝贵经验向平民传递的原因所在。
更重要的是,柳下跖“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的“唯我主义”个性解放思想正是战争更激烈、民众更痛苦的战国时代的产物。由于降虏猜疑链的存在,军事竞赛终于失控,采取商鞅、李斯之术的暴秦靠掠夺六国、废除天子建立了统一的“天下”,并且将荆楚之南的福建、两广、云南纳入版图,又与匈奴大打出手,还强征民力,修筑长城、骊山陵、阿旁宫,使整个东亚变成了一个充满严刑酷法,又缺乏造血能力的大奴隶营,才引发了天下鼎沸,陈涉、楚、汉并起的局面。最终建立了以中央集权定息止争但又采取孔、黄(帝、老子)之学的大汉国。为了养护内部信用,缓和上下关系,孔学“仁政”思想也在叔孙通出仕后成为了两千余年里,东亚社会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
因此,孔仲尼是以降虏身份为降虏和看守共同立规之人。而这套规则就是将降虏世界的暴力以礼、法粉饰,用厚厚的棉花般的礼仪和虚饰自己与别人的技巧,将人和人重重包裹,以防止对碰,用社会奖励合礼义、惩罚无礼义的行为来克服个人天然的野性。这套意识形态无疑是彼此毫无义务、仅有竞争和猜疑的降虏社会自组织出的一个较优解,也是这套思想能够存留2000多年依旧不衰的道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恣意妄为,给人们带来痛苦的柳下跖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里,除了盗贼、扒手将其视作行业神崇拜。可以说,孔仲尼以教人人都去做“伪人”,推动着羸弱、庞大的东亚战俘营艰难地爬行在历史中,缓慢而坚定地为世界燃烧出了自己的一份光明。所以,保镖哥认为,孔仲尼是个“伪人”中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