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一百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一百回)[上篇]
回目: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回前敬告读者,我坚持了近四年时间阅读感悟写作《金瓶梅》,貌似即将结束,应该谢幕感谢朋友们的一路相伴与鼓励。实际上,随着阅读与写作《金瓶梅》的深入,对我而言仿佛打开潘多拉魔盒,更多小说情节可以挖掘,愈多生命的疑惑需要追问。因此,这个结束实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今后至少还有两大任务:一是要重写前面至少二十回,全部文字还要精心修订和打磨,将相异的风格统一起来;二是将小说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结合起来,写作一些随笔风格的短文,探讨一些比较重要和有趣的问题。真诚期待朋友们一如既往的关注和支持,并提出宝贵建议,更多精彩还在后面。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楼,没有了女儿做依靠,又没有社保养老金,靠积蓄必坐吃山崩,只得使酒楼小厮陈三儿,又去把何官人勾来,包养了王六儿,韩道国照旧做舒服的龟公。闯荡码头的人多因孤单而好色,何况那时代淫风开放,又允许三妻四妾,无非都是讨生活,与人品没多大关系,何官人亦属这种人。地方除了刘二一害,何官人一时不用担心黑社会敲诈了,与韩道国和王六儿两口儿甚是合得来。又向韩道国建议,不如等我卖尽货物,付了赊帐,你两口儿跟我往湖州老家,省得在此做这种事。两条烂命有人收留,已是欣慰,那有拒绝的道理,韩道国感谢道:有官人照顾,可知好哩!过得一段时间,何官人卖尽货物,付了赊帐,顾船同韩道国与王六儿往湖州去了,不题。
统制府中,韩爱姐与葛翠屏两个以姊妹称呼,持贞守节,白天又与春梅做伴儿,三个人似乎也还融恰。那时,春梅孩子金哥儿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女儿玉姐也已十岁,两个孩儿相伴玩耍,一家人其乐融融。没有男人的家总显得有点寂寞凄冷,特别是大奶奶春梅,自陈敬济死后,周统制出征去了,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彩照人,什么都不缺少,却也难免禁不住晚夕独眠孤枕,欲火烧心。春梅无聊中,不觉回想李安打杀张胜时很帅气,早晚巡风又颇谨严,便开始关注李安。这正是兰陵笑笑生有意刻画的春梅性格,用张竹坡回前评所论,“纷纷纭纭于苦海波中,爱河岸畔,不知回头,止知放乎中流随其所止,以沉没而后已。”许多人生大悲剧,无不在一个只知放乎性情,而不明白知其当止。自然万物,都有自身定位,人生万事,都有一个合理边界,一味只凭好恶横蛮,不自知不节制,突破边界的事物多半就万劫不复。这里的关键词是把握好尺寸。
一日,正是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上宿。忽有人敲后门,养娘金匮只身抢进来,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说是奶奶春梅差来的,因前些日子多劳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这几件妇女衣服送与你娘。说毕,走了两步,又回身取出五十两大元宝递与李安收好,想来这应该是春梅包占帅哥李安的订金。李安是本份之人,一夜不明觉厉,踌躇不安,次日早起,径拿衣服回家交给母亲,把夜里经过说了一遍。母亲也算有点见识,叫苦不迭,说当初张胜干下坏事,被一百乱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交你,也不知是甚么意思,我今年六十岁上年纪,自你爹死后,天天只盼着你岁月静好,若是有事,老身靠谁,明早就不要去了,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看事情变化何如。李安是个孝子,依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奔李贵去了。春梅一时见李安不来,三五次使小伴当来叫,李安母亲初时说染病在家,次后听说要来验看病人,才被迫说往老家讨生计盘缠去了。春梅终是恼恨在心,却也无可奈何。
日月如梭,腊尽阳回,又到正月初旬天气。周统制的战事还没完,使家人周忠捎书信来家,教周仁与一众军牢,守护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俩孩子上车到东昌府团聚,府中则留下周忠照顾葛翠屏、韩爱姐,并请族弟二爷周宣帮忙看守。此一去,不仅路途艰辛,多少也还算离乡背井,亦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春梅难免愁绪万千。更让人担心的是,似乎蒙古铁骑来犯,志在吞并中原,朝廷危如累卵,国家动荡已处于末日之秋。书中特用一节诗句,描写了周统制欲血奋战的英武气概,也算是全书少有的正能量,似乎说明中国自古不缺爱国爱朝廷的忠勇之士。只是这里是否需要将爱国与爱朝廷加以区别,而一个让国家衰败,乃至外敌有机可乘的腐败专制政权的合法性在哪,又连累带来人民和国家的深痛灾难,从而形成中国历史悲剧不断重复上演的宿命,这样许多政治伦理问题,有待读者的高见。
一日,周忠儿子周仁押家眷到东昌府,周统制见了一家大小,心中大喜,安排衙门后厅住下。统制问怎的不见李安,春梅道:那厮不识好歹,我因他捉获张胜,好意赏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不想他晚夕巡风,进后厅把二爷东庄收的一包五十两银子偷去了,几番使伴当去叫他,先是推病,落后躲青州原籍去了。周统制自然听信春梅,说这厮原来这等无恩无义,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春梅的颠倒黑白,反目成仇,正是其一惯娇狂的性格表现,可见与权势女人玩出轨多么危险,印证了李安母亲的先见之明。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周统制的蠢笨见识很难配得上他至高无上的忠君爱国精神,其愚忠与表演性的内在张力,更形成一种黑色幽默的反讽效果。过了几日,春梅因见统制天天只是与人理论军情,关心朝廷安危,焦心劳思,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心中焦渴难耐,就又看上了老家人周忠次子,年方十九,眉清目秀的周义。于是,两个眉来眼去,暗地私通勾搭起来,又朝朝暮暮在房中下棋饮酒,似乎上下知情,只是惧于春梅只手遮天的霸气,瞒过了统制一个人。又一日,国势愈加危急,北国大金灭了辽国,大宋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强大兵力,分两路抵御金兵进犯中原。双方你来我往,眼看大宋难以抵挡,危如累卵,兵部招令羽书火牌星火驰来,周统制连忙整率人马,兼道进兵,比及哨马赶到高阳关,金国人马抢进关来,杀人无数。正值五月初旬,黄沙四起,大风迷目,周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金兵兜马反攻,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辛得众番将用钩索抢回尸首,马载而还,周统制亡年四十七岁。巡抚张叔夜退守东昌,星夜上奏朝廷,载回周统制尸首,交给春梅一家大小。合家号哭动天,棺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不一日,春梅与家人发丧载灵柩,回清河县而来。这些情节不仅描述了周统制的死亡,更是《金瓶梅》全书“讽喻时事”的时代背景,亦是吴月娘后来遭遇的一个伏笔照应。
话分两头。再说清河县统制府中,自春梅走后,葛翠屏与韩爱姐两个在家,一个是单纯愚钝,一个是看破红尘,日日清茶淡饭,守节持贞。正值春尽夏初,景物鲜明,天气日长,女红针指又易让人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西书院花亭赏花。只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葛翠屏的心情还算坦然,爱姐早知这里是陈敬济日常生活的地方,一时触景伤情,不觉流下泪来。貌似日子清苦,却也岁月静好,偏偏兰陵笑笑生写了一番春夏美景来映衬,表现了生命的悲喜无常。二人正在悲凄之际,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少要烦恼,我倒是连日做了一个不吉的梦,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后又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爱姐说,只怕老爷处有些说话。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周仁挂着一身孝,慌慌张张走来,如此这般报告了周统制阵亡,大奶二奶押载灵车回来了的消息。二爷周宣慌忙分付收拾打扫前厅干净,停放灵柩,合家大小哀号。继而按市俗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戴孝,迎送吊客,择日出殡葬于祖茔,俱不细说。这最后一回,兰陵笑笑生每每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笔势无形中加快起来。统制府中,主子辈男性只有六岁的金哥儿,长者俱是妇道人家,二爷周宣自当担起首责,领引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降旨,兵部覆题引奏,称周秀忠勇可嘉,遣官谕祭一坛(代表皇帝祭奠一次),墓顶追封都督(俗称封疆大吏)之职,儿子金哥儿照政策优养,长大后世袭祖职。这世袭罔替的嘉奖,貌似鼓励忠勇,为朝廷和官员双方贴金,实际上已经流为弊政,为朝廷养了一群纵情声色,无恶不作的白痴后人,传承到清朝末期,所谓八旗子弟尤甚。
百事既了,统制府安静下来,也成了春梅的天下。春梅天生不是能够安享宁静生活的女人,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似乎很有一点晚年武则天的身影。如此朝来暮往,淫欲无度,就生出一种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不见好转,没精打采,由胖转而体瘦如柴,却仍然贪淫不止。拖至生日过后的六月伏暑,一日早晨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就此呜呼哀哉,亡年仅二十九岁。春梅之死,正好与西门庆做一对贪淫死鬼,而《金瓶梅》中的“金”、“瓶”、“梅”三个主人公,也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周义搞死大奶奶,怕受牵连,慌忙向箱内盗取些金银细软,逃走在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锁了老子周忠,又在城外女儿家抓寻到周义。二爷恐扬丑出去,金哥儿有了家门污点,久后长大不好袭职,便拿到前厅,不由分说,仅四十大棍即时打死。从乱棍打死张胜、刘二,到当下打死周义,这统制府本是朝廷法制宣讲重地,却实际沦落为不由分说的刑场,不但比当年西门庆大不如,更显示这表面描写大宋,实际暗喻大明皇朝末日的穷凶极恶。二爷周宣再把金哥交与孙二娘看养,春梅与统制合葬于祖茔,两个养娘并丫鬟海棠、月桂,都打发出去等待嫁人,唯有葛翠屏与韩爱姐,经再三劝说,不肯离去,宁愿独守空院。在清河县的夕阳残照下,统制府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中。
历史的车轮已是不可阻挡。又一日,大金人马抢入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中原无主,四下荒乱,民间夫逃妻散,父子不相顾,“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专制皇权以一姓捆绑国家兴衰与百姓荣辱,这道理太不政治正确,但在中国却似乎顺理成章,堪称历史谜题。葛翠屏终究被娘家人领去,逃难在外,统制府老屋剩下韩爱姐一人,无处依靠,只得收拾行装,穿身惨淡衣裳,出离清河县,前往临清码头找寻父母。不想谢家店已经关闭,老板谢胖子也走了。街头撞遇店小二陈三儿,才知父母去年就同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韩爱姐走投无路,只得一路怀抱月琴,以唱小曲谋生,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加之弓鞋又小,万苦千辛,前往湖州寻找父母。“弓鞋又小”四字,似乎特意点出爱姐是小脚,然而从当时社会对女性洗脑与压迫的普遍状况,我们早该知道爱姐是小脚。同样,爱姐如果没有一双人见人爱的小脚,如何能得宠于翟管家。若再参考小说中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等众多女性的小脚,可以想象那个时代男人的普遍变态审美心理,即使爱姐才貌和床上技能相当优秀,小脚也当是邀宠的基础条件。
爱姐一路行了数日,方来到徐州的一个孤村,只是天色已晚,只好先投住一个老婆婆家里。婆婆看爱姐举止典雅,容貌不俗,不像是贫难人家婢女,让他住了下来。不一时,婆婆在柴灶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豆子干饭,又切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原来还有几个汉子在他这儿搭伙住宿,都蓬头精腿,裩裤兜裆,脚上黄泥,当下各取饭菜,四散吃了。又是好一幅生动的市井风俗图,真该让那些醉生梦死的官吏们来看看底层的困苦生活。一个约四十四五岁年纪的汉子,看爱姐有点眼熟,问婆婆炕上坐的女子是甚么人,得知是清河县人,前往江南寻父母。汉子又问爱姐叫甚么名字,不问不知道,原来正是自己的亲侄女韩爱姐。韩二与爱姐相识,百感交集,抱头相哭一处。爱姐将自己和父母的遭遇说了一遍,韩二道:自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就把房儿卖了,逃难来这里做挑河夫,每日挣碗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韩二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那里吃得下这粗饭,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次日天明,众挑夫都出工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一路上,爱姐本来娇嫩,受尽艰辛,身上带的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做了盘缠。待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终于寻着父母相见,只是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老婆,只有几倾水稻田,丢下一个六岁女儿给王六儿。又不到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就与韩二有瓜葛,就配了小叔,成其夫妇,请受了何官人的家业田地,种田过农人的日子。又有湖州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都来求亲,韩二也再三叫他嫁人,爱姐为忠于对陈敬济之誓言,刺瞎双眼,割发出家做了尼姑。
田晓菲在著作《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这一回指出,兰陵笑笑生写韩二与爱姐相逢,抱头相哭,又盛饭与爱姐一场,用意在与武松对应,讽喻武二不能照顾武大郎女儿,性格暴戾,貌似有情而实无情。同时,爱姐出家做尼姑,既是绣春出家的延续,也是孝哥出家的前奏。这些评论虽然颇可参考,我却对韩二与王六儿终成夫妇更有话说:虽然二人最初的勾搭有违人伦,在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之后,这个结局却是人性的圆满。人无完人,真实的生活胜过假想的道德。《金瓶梅》全书,多有这种前后互相照应的手笔,使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互相发挥中,形成强大合力向纵深发展。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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