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和欣赏何多苓这组连环画,先得从契诃夫的小说《带阁楼的房子》谈起。我们这一代中的不少人曾热爱过契诃夫这篇小说。这不是一般意义的喜爱。它有些类似于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整整一代人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般的喜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把对《带阁楼的房子》的喜爱看作我们这代人的集体青春病和内心情结,看作某种基本的人生感情,其中掺和着我们的梦想、初恋,以及为这种梦想、初恋的到来所准备的[伟大的空虚]、和由于这种梦想、初恋的缓慢的、悄悄的,几乎觉察不到的消逝所引发出的茫无所措的、难以言喻的忧伤。我将这一切视为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青春遗产。也许我们已不记得这篇小说,不记得小说的主人公画家和米修司,但由于这份珍贵的精神遗产已经进入我们的呼吸和血液,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才得以在后来的种种诱惑和灾厄到来时免于堕落或倒下,并从一次次的精神流放和内心历险中得以归来、生还。谢谢你,契诃夫。谢谢你,画家和米修司。
由于相同的原因,也谢谢你,何多苓,谢谢你为我们创作的连环画[带阁楼的房子]。如果每个人都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告别自己的青春,那么,不妨将何多苓的这部连环画看作他对自己青年时代美好的一切,以及精神上的带着创伤的初恋之告别。它无疑是我们这一代人迄今为止所创作的最为感人的安魂曲。在这支安魂曲中,我听到的是综合了许多其组织起来的两个人——仅有影子的米修司和因为始终面对米修司而仅剩下一个背影的画家,以及那波浪一样朝他们涌起的时间和风景:红色夜晚草原,小路,野花和白桦树林,没人碰过的月光和没人呼吸过的空气。这一切都太美丽、太温柔了,让人无法不长久地置身其间。何多苓为我们描绘的是一个我们这代人在其中生活过却不可能永远生活下去的世界,一个我们必须与之告别却又无限怀想的世界,一个介于轻与重,现实与虚无、故乡与异乡,遗忘与纪念之间的世界。在描绘这个世界时,何多苓一反往日低沉、静止、孤立、幽暗和含混的画风,以明快的线条,以写意的笔触,以饱满的、流动的、连续的设色渲染和挥霍青春,捕捉浪漫之恋的同时放奔世界。画面中,忧伤如此鲜艳和夸耀,以致欢乐和它相比也显得黯然失色,青春和美如此大胆地裎露,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将之深藏于内心。何多苓不动声色地使对称感呈现于这组连环画中:两个浪漫的,个别的人(米修司和画家),一个现实的、社会的人(米修司的姐姐),一片辽阔的大草原,一栋带阁楼的房子:写意的、酣畅的外部轮廓,精细入微、超于抑制的内在情调:鲜明而浓重的、让一切都流露在外,表达出来的视觉风格,以及最终归于平淡、淡到极致之处的总体艺术效果。是的,我们年轻时曾为之神往,为之泣下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欢乐、忧郁,爱情,以及青春本身。唯其淡,才显出其高傲、优雅、纯洁和宁静。我们已不复年轻,许多美好的东西一旦逝去将不复归来。何多苓的连环画[带阁楼的房子]是为此奏出一支轻而又轻,几乎不发声音的挽歌,一支告慰心灵,仅有寂静迷蒙其中的安魂曲。它是我们人生感情的一部分,旧日子的一部分。它带给我的是一种真正的内心宁静,因为被听见而成为声音,因为被看见而成为形象,因为被说出而成为一个亲切的名字
—告诉我,[米修司],你在哪里?
1987年 欧阳江河
六七年前的夏天,我住在乡下。我命中注定经常闲散,各处徘徊。
有天傍晚,我偶然走上一条林荫道。安静而黑暗,树梢上有光颤抖。金莺勉强唱着,它大概也老了。
林荫道到了尽头,我走过一座带阁楼的白房子。
门口站着两个姑娘。 年纪大些的那个不看我;另一个惊奇地瞧我。
那两张娇美的脸仿佛早已见过,我走回家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好梦。
从此我就常上那白房子去了。我的心越来越沉重;我的生活过得这样快,这样没意思。我听见她们的声音。
她们是已故柜密顾问官沃尔恰达尼诺夫的女儿。虽然广有家财,但她们与母亲无论冬夏都住在乡下。
姐姐莉达在乡村教书,每个月挣廿十五卢布的薪水。 她漂亮,忙碌,永远严肃。
她不喜欢我。 因为我是风景画家,在图画里没有表现人民的困苦,而且对她坚定信仰的事业漠不关心。
妹妹任尼亚跟我一样悠闲无事。 家里人当她是小孩子,叫她“米修司”。她成天看书,热切地看下去。
我们一块儿去散步,到田野上去。 我画画,她就看得出了神。
乡村别墅的早晨总是迷人的。 我知道就要这样没有事情地过完一整天,整整一个夏天。
我在花园里,任尼亚拿着篮子走来,仿佛她知道会在这儿找着我。
她跟我讲村子里的新闻,谈到奇迹。
“这算不了什么。”我说,“生活本身不就是奇迹吗?凡是不能理解的东西就是奇迹。”
“难道你不怕奇迹吗?” “不,我比它们高,人应当认定自已比任何奇迹都高,要不然他就算不得人。”
她认为我既是艺术家,就一定知道得很多。她谈到上帝和永恒。我说:“对,人是永生的。”她听着,相信了。
如今大自然显得那么温和,正在沉思:我感到一种亲切的热爱,好像小时候那样。
田野上黑麦花开,秧鸡鸣叫,仿佛生活正在开始,美丽,神圣,那是软弱的俗人所不能了解的。
任尼亚信赖我,我的艺术征服了她的心。她盼望我领她走进永恒和美的领域,走进依她想来我必定十分熟悉的、高一等的世界中去。
我呢,满心想要单独为她一个人画画,跟她一块儿占有这迷人的大自然——这以前我老觉得自已是个多余的人。
她问我为什么老是和莉达争吵。我说:“因为她的话不对。”“这真叫人不懂!”她摇摇头。
天热,风早已停了。悠闲的白昼好长、好长啊,同时还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这世界上的事不管多么长,总要完结的。
也许因为我始终和她在一块吧,总之我舍不得离开她,觉得那可爱的一家人对我来说是那么亲近。
我感到一种平和的激动心情,仿佛在恋爱似的;在整个夏天里我第一回想到要画画了。
晚上莉达又谈起学校,谈起设立乡村医疗所。 “对不起,”她转身对我说:“我忘了你是不感兴趣的。”
“不,我很感兴趣。”我生气了。 “我认为建立医疗所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要紧的不是某一个农民病了,而是他们这一生从没功夫想到自已的灵魂,就跟动物一样。您的学校和医疗所只是巩固他们的奴隶地位罢了。”
“要做的应该是把人从奴隶地位上解放出来,给他们自由,和我们一起献身给科学和艺术,而不是只让他们看懂酒馆的招牌和灵书。”
“我只跟您说,”莉达说。 “人不可能坐着不动。固然我们没有拯救人类,但尽力去做,那就是对的。”
“你自相矛盾,你连教育也反对,可是又谈科学。”
“科学与艺术不是为了暂时的需要,而是为了永久的目标——探索真理。可是我们的智慧全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而消耗了……”
“真理还远得很,人类仍旧是最残暴的动物。我们的才能只是给罪恶凑趣,(“米修司,出去。”)我不想工作。还是叫这地球掉到地狱里去才好!”
“别说了。”丽达说,“我们永远也谈不拢。你瞧不起的药房与学校,在我看来比全世界一切风景画的价值都高。”
那是八月间一个忧郁的夜晚——说忧郁,是因为有了秋意。门边站着任尼亚,等着送我一程。
“我觉得你的话对,”她说,由于冷而发抖,“要是大家都能把自已献身给精神活动,人就会变成神。”
她不敢去看陨落的星星。我爱她。我一定早已爱上她了。 “再陪我一会儿,”我说,“求求您了。”
这当儿,我搂住她,吻她。 “明天见,”她低声说。“这真可怕!我喜欢您,可是丽达呀!”
后来,我想再看一看她居住的那所房子。 窗子里灯光变成柔和的绿色。
我满腔柔情,对自已满意,因为我还能够入迷,能够热爱。但想到莉达,又觉得不自在了。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任尼亚。莉达告诉我,她和母亲旅行去了,花园里一个小男孩交给我一个纸条:“姐姐要我跟您分开。我不能伤她的心。求您原谅我!”
想到原先在她家说过的话,我不由得惭愧起来,而且又觉得生活乏味了。当晚,我就动身回彼得堡去了。
我已渐渐忘记了那所带阁楼的房子。有时,孤独折磨我,我就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我觉得她也在想我,等我……。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