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空寂的老宅院
曾经目睹游离在外的游子回到老家的情景,他们对故乡那份恒久不变的感情,对养育过自己老宅的痴情迷恋,让我为之感动,热泪盈眶。我理解他们的感情,自己却做不到,10年前,父母故去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到老宅了。
我家的老宅院足以让人自豪,面积不算太大,却有前后两进四合院,庭院深深,苔痕苍然,有这座院子在,说家里不富裕没人信。据我所知,我家祖辈从没有大富大贵,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康人家,建这样一座宅院,不知要积累多少年。我懂事时,这座宅院已有近百年历史。我家世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有兄弟六人,老宅院里渐渐盛不下这么多人,好在兄弟们都先后走出去,在外面成家立业。老宅院也正是从我们这一代开始解体,在父亲的主持下,宅院被分成七份,我们兄弟各一份,另一份父母留下来养老。没几年,先是大哥分出去单过,拆了两间过厅。因为只有我还可能在老宅院里居住,其余四兄弟将他们的那一份以象征性的价格卖给我。我结婚后,拆掉大部分房子,仅留下一座南房,在原址建起北房和西房。老宅不在了,魂魄却寄托在了新建的房子上,兄弟们回来,踏进的是新建的房子,脑里萦绕的还是那个老宅。就连晚上睡觉,梦里出现的都是老宅的样子。
虽然经过我的改建,院子变了样,但我依然把它当老宅院看。有几年,我在刻意美化老宅,在院里砌了花墙,栽上了葡萄、石榴和杏树,种上各种花草,春天来临,阳光照在院里,各色花儿开放,捧茶一盏,赏花品茗,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清晨,鸟鸣树稍,晨露欲滴,院里清幽雅静,让人心神俱安。父亲退休后,与母亲一起回到老宅,我又拆了南房,建起新屋供父母居住。父亲更喜欢种花,将原来的东房基底很快经营成一块花圃,常邀二三老友,清茗一壶,薄酒数盏,几位白头老翁围几而坐,一边石榴火红,一边月季灿烂,小院里便有了仙境一样的感觉。
老宅的温馨到底没有留住父母,几年后,二老相继仙逝。老宅内除了美好的回忆,再没有可令我牵挂的。我搬离了老宅,先在县城里租屋而居,接着买下了现在的小院。在四合院里住了几十年,我的意识里潜伏着对小院的热爱,始终接受不了鸽子巢一样的单元楼。不料女儿假期回来,看见我还以为不错的小院,说:这叫什么院子啊!在女儿的心里,分明在用老宅与我现在的小院比较。
老宅院从此大门紧锁。四十多前,住在这座老宅院里的有十几口人,改革开放后,院里的人口一年年减少,先是我与四弟考上大学,离老宅而去。接着二哥将二嫂和侄儿侄女接到省城,后来,父亲又将母亲和两个弟弟接到山东,本来想让我毕业后留守老宅,现在我也走了,老宅空空如也,竟连一个人也没有。
县城离村里不过20公里路,一开始搬到县城,过一段时间还要回去看看,也许是因为工作忙,也许是因为不方便,一年过后,回去的次数渐渐少了。等到有一天,与妻子走进老宅,我们都被老宅里的情景惊呆了。花圃东边的墙在一场暴雨后轰然坍塌,断垣残壁,一片狼藉。花圃内,杂草疯长,快齐腰高,虫鼠奔蹿其中,连院里的砖缝里也长出了杂草。门、窗、墙壁都留下雨痕,走进屋里,尘土盈室,几无落脚处。我与妻子呆呆地站着,心里都生出一种荒芜凄凉的感觉。“流水落花春去也”,想当年,这里是多么幸福温馨的一个家,才一年多没住人,竟变成这样。
把这种感觉对朋友说了,对方哈哈笑,说:现在乡下人也向往城里的生活,哪个村都有许多像你家这样的老宅,这叫空壳村。
我当然知道空壳村,也知道这是城镇化浪潮必然会出现的结果。但是从没有想过与自己有什么联系。经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自己也是城镇化浪潮的一滴水珠。
老宅在村巷中间,我与妻子再回去,感觉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巷里看不见一个人,没有倚墙而坐,寒喧问候的老人,也没有嬉戏追逐的儿童,连鸡鸣犬吠声都没有,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只在地上留下我们晃动的身影。这条我曾经走过无数遍的村巷落寞寂寥,几乎家家门户紧锁,只剩下巷头的小庙挺着一副呆板的面孔,替村人照看家园。
我从巷东头往巷西头数去,大狗媳妇去城里当保姆、庚红两口子在城里工作、七叔两口去北京给女儿照看孩子、与我家相邻的定有去西安打工,据说是炼地沟油的……算了算,原来20多户人家的村巷,多数家门常年紧锁,只剩下四五个院落还有人住,而且全是老人,整条巷里,找不见一个年轻人,更找不见一个上学的孩子。走到巷头,碰上刚从地里回来的堂弟,说起村里的现状,堂弟说:你不知道,现在巷里连打扑克也凑不起一摊人。
又想起几位亲戚的空宅院,他们和我的情况略有不同,大表哥是个成功的企业家,腰缠万贯,几年前将老宅拆除,重建的房子气派豪华,却一夜也没住过。表哥明知房子再好也会闲置,所以这么做,只是一种心灵安慰。我曾和他开玩笑:大概只有等你百年后,才会在这里睡两三天。表弟也将老宅拆了重建,目的只有一个——发落老人。果然,三姨故去后,这座新建的院落派上了用场,除此,谁也没在里面住过一天。几位作家朋友有些例外,用他们并不丰厚的稿酬,在家乡建起房子,只是效仿陶渊明“复得返自然”,在家乡平静祥和的气氛中写作,据我所知,房子建成后,他们没有一个在其中居住过,更谈不上在里面写作。
后来每到一个村子,都会留意这种现象,发现,一个村子里最气派的院子和最破败的院子,往往都是空宅。气派的,是在外发达了,要在家乡光宗耀祖,并非真要居住;破败的,则和我一样,不打算再回到老宅,要把乡村的根彻底拔掉,任其在风吹雨蚀中破败。
我回老宅的次数越来越少,仅仅只有20公里路,一年也就在节日回去两三次,有时候即使有事路过,也是过家门而不入。难道对老宅没有一点感情?后来终于想明白,没有炊烟味的家不是个家,没有欢声笑语的院落更不是个家。老宅院,只是个留下记忆的院落,再也不可能给人以温馨。这是不回老宅院的理由吗?即使是,也感到悲伤,人都会老去,将来,等到想落叶归根的那天,我担心老宅院会成为一个回不去的家。
作者简介:
韩振远,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主 编: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