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看一看,那个年轻男人瞳孔的颜色
新年快乐·昭和
克莉丝汀从酒吧里出来,寒风凛冽,她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看,那个趁着鱼龙混杂,灯红酒绿,烟雾缭绕的氛围用下体蹭她的男人站在酒吧门口,朝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像猎人寻觅到难得的猎物,正怀着恶魔快感幽幽欣赏,她忽然心生惨淡的凉意。
连平安夜和圣诞节她都是独自一人度过,还怕什么情人节,也许是方才一杯酒红匈牙利让她此刻微醺,居然想不起Saint Valentine 怎样拼写,又和什么典故相关,大抵是宗教,染着鲜红血液的凄艳爱情,一双男女,总之是悲剧——人们往往忘记这一点。
坐到地铁站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穿着破旧夹克,戴着绒线帽的男人,在寒风中弹着吉他唱着歌,他的指甲很干净,手指很纤长,垂落额上的一丝刘海很销魂,增添了一丝落拓不羁的性感。
这样的男人,在纽约,在芝加哥,在洛杉矶,在加利福尼亚,随处可见。他们年轻,而且颇有一点才华,但他们缺钱,这已经很致命。
克莉丝汀想起自己从旧金山初次来到纽约的时候,在中央公园,身上唯一的钱被一个孔武有力的黑人男子抢走,她当时没有报警,也没有追随,她只是冷冷清清,心有余悸地跑开,坐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对面的路灯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多么寒酸,多么珍贵的一个夜晚,多么悲凉,又多么引人向往的一个夜晚,她流了眼泪。
多年之后,她在一些男人的喘息声里兴味索然,或者凝望着玻璃窗外灯火通明的纽约陷入恍惚的时候,甚至在一些衣香鬓影,俊男靓女的宴会上,她也会悄无声息地,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夜晚。
她居然心生一丝苍茫的怀念,也许人是自讨苦吃的动物。
那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理直气壮地推开咖啡厅的门,让那柔软芬芳的灯光,服服帖帖地洒在自己身上,然后点一杯温热的咖啡,和一份黑森林蛋糕。
后来她有了钻石项链,珍珠耳环,有了香奈儿皮包,蒂凡尼手链,虽然后来她又失去了,它喝过无数杯风味琳琅,名目繁多的咖啡,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晚,那瑟瑟缩缩的,可怜兮兮的心愿,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杯,她这辈子不曾喝到的咖啡,在她脑海里幽幽悬着的,欲仙欲死的滋味。
那个男人自顾自伤感温情地唱着:
Don't take it for granted
She has a hard time
Don't misunderstand her
Or play with her mind
Treat her so gently
It will pay you in time
You've got to know
She is the sensitive kind
克莉丝汀从大衣里掏出五美元,放到他身前的地面,转身走开。
随着电梯向下,她脑海里还盘旋着那首歌。她忽然想看一看,那个年轻男人瞳孔的颜色。她忽然想问一问,那首歌的名字。她忽然想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留下一个吻,或者只是单纯地拥抱,在这寒冷的,纽约的冬季。
下行电梯刚到达终点,她转过身,踏上了上行电梯,直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他抬起头,朝她微微笑,他的眼神很清澈,栗色的头发,有一种年纪轻轻,颓唐厌世的慵懒情调,下巴的胡渣,像会发光,那一刻。
这突然的一笑,却让克莉丝汀乱了阵脚,她忘记了自己上来的理由,窝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不自然地蠕动。
她早已不是二十岁精力充沛,对爱情,对男人怀抱甜蜜幻想和过分期望的小女孩,但是那一刹,她居然舔舐到一点,溅出咖啡杯的牛奶猝不及防的浪漫滋味。
她笑着说,我只是……我只是来这里告诉你,这首歌很不错……谢谢你。
他放下吉他,笑着准备朝她走过来,克莉丝汀本能地退后,说了一声再见,便踏上了电梯,以一种局促的姿势,像是某种逃离。
坐在地铁里的时候,她想象着,其实如果今晚和那个男孩子一起度过,会怎么样呢?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虽然,终于可以两个人一同对抗残酷黑夜。
每个人都在劝她适应孤独,爱上孤独,但是灵魂深处,她唾弃孤独,咒骂孤独,只想对着孤独竖中指,虽然那姿势不够潇洒漂亮。
但是与其和一个情不投意不和的男人敷衍塞责,她倒宁愿独自守着沙发看着无聊的肥皂剧自己和自己惺惺相惜。
在地铁上,她睡着了,梦见自己在一座废弃的工厂,正无所适从的时候,黑夜里出现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巴士,车上人头攒动,却静寂无声。
她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会开往何处去,但是她除了坐上去,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每个人都下车,她也跟随着人潮下车,因为除了下车,她没有别的选择。
然后是第二个梦,她走进了一座陌生的房间,像星级酒店一样的整洁,也像酒店里一样,布置着洁白的被面,窗外是繁华大都市的黄昏,璀璨夺目,她忽然倦怠重重,于是脱下衣服,光着身子入睡。
直到一阵开门的声音响起,一男一女走进来,掀开她的被子,她就这般一览无余,赤裸裸地展现在别人的眼前,那一霎,她没有羞愧,没有难过,也没有自责,她只是万分平静地,像死过一遍一般平静地,披上衣服,一丝不苟地打理自己,然后走出了房间,甚至都不记住那两个人的样子。
她走出来,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眼前再也没有路,直到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佛教里的神像,或者印度教,巍然屹立的,高大朦胧的,衣袂翩翩的,美丽夺目的,而又神秘畏惧的,有的互相搂抱,有的成双成对交媾,像堕落的狂欢,有的顾影自怜,高高在上……
她再往前走一步,看到的是悬崖,断层,山谷,崩塌的废墟里,是城市的高楼,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安宁祥和的灯火,他们仿佛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什么,或者说,他们即将面临什么,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哭笑不得,小心翼翼,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安于所遇,苦中作乐。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从梦里醒过来,猝不及防地瞥见对面玻璃门里,反射出一张熟悉的脸——酒吧里那个骚扰她的男人,他嘴角依然悬着那种意味深长,血腥的,残酷的,玩味的,色情的笑容。
克莉丝汀往周围看了看,只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太太,正低着头看一本小册子,时不时地念念有词。
她回到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趁着零星的醉意,再放一把火,这样雾里看花,恍恍惚惚,仿佛也挺美,只要她知道自己绝对安全。
热水在水缸里一寸寸地上升,她忽然想到那支歌,于是走进卧室,在电脑里输入零星记得的歌词,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
她一边听着那首歌,一边沉入水里。
那个男人的嗓音,像一双苍老却柔韧,细腻而奔放的手,一阵一阵地抚摸她的身体,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滑落向美神的渊穴,那最寂寞,却又最多情,最荒凉,却又最丰盈,最虚伪,却也最诚实,最渴望,却又最颓靡的所在。
Tell her you love her
Each and every night
You will discover
She will treat you right
If you believe
Waiting for you
克莉丝汀渐渐抵达不能自已的辉煌之岭,她睁开眼睛,忽然看见水面浮着一张男人的脸,魔鬼一般的笑容,像一个冷酷的杀手,和多情的浪子——依然是酒吧里那一张残酷的,熟悉的脸。
她忽然清醒,从漫漶的水里浮起来,双眼异样的难受,而音乐还在可耻地回荡着,忽然,久违的眼泪缓缓地流出来,流入热水里,不分彼此,相依为命。
一个人的悲哀,终究自生自灭。
She gets so lonely
Thing to help her through
Don't take her for granted
She has a hard time
不知道有没有新年小红包。
希望你快乐,如果没有,希望你拥有爱情,或者金钱。
最希望你,庄敬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