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孤独,我们最初的烙印,我们最后的皈依
周六晚上,和朋友一起去蓬蒿剧场看《安妮霍克的一天》。
独角戏+菲利普·比佐+长胡子的女人,这些全是吸引我的点。
然而,终究乘兴而至却落得败兴而归。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出活生生的女性版卡夫卡《变形记》,最后却只是看到差强人意剪辑版的《玛丽和马克思》。
我依然记得某一年冬天,看比佐的《无声世界四十年:寂静》时候那种恍惚的震动。
一个面涂白粉、神情夸张的法国男人,以无声的方式,在凄凉的灯束当中诠释离别、恐惧、情欲和寂寥。
演员是无声地嬉笑怒骂,观众是无声地“盲人摸象”,然而有好几个瞬间,我情不自禁地落泪。
然而,在这一出《安妮霍克的一天》当中,我只看到了被拉长和放大、被肆意渲染,却也被抽离和扁平化了的孤独。
孤独,这是贯穿文学艺术的母题,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都难以逃避的宿命。
这种孤独,当然可以是一个人的颓废和抽离,一个人的红酒玫瑰和花围巾,一个人的嚎啕呼告,一个人的黑白默片忧伤凄迷如泣如诉的电影背景音乐,但终究失之浅薄与刻意——用一个稍显专业的词语,我们称之为“形式主义”,且是较为拙劣的那一面。
比起交流的渠道被肢解、交流的意愿被抽离,更真切、更深邃、更能够被芸芸众生所为之恻隐与感同身受的,是一个人置身于群体中的孤独,是每个人都在倾诉与表达,但每个人都「听不见」对方的倾诉与表达的孤独。
在宏大的声浪中最绝对的真空,一切的条件都满足,但在即将抵达终点的那一瞬间,功亏一篑。
是这样一种孤独,抵达了孤独最骇人的真相。
这也是为什么,卡夫卡的《变形记》会让人脊背发凉,且感同身受,它不是空谷足音,它是毫无翻身可能的社会性死亡,它是置身于人的社会中的孤独。
与之相比,安妮霍克的孤独,犹如一阵没有来由的梦、一场顾影自怜的醉、一段浓墨渲染的秀。
用那样许多烘托孤独的元素来搭建一座长达1个多小时的流沙城堡,有点奢侈。
我们渴望与演员感同身受,但她并无赐予这种可能,哪怕舞台就在眼前,甚至没有台阶,哪怕能够看到演员浓得化不开几近于狰狞的眼线,但我们之间依然隔着密不透风的墙。
我们渴望与演员感同身受,还因为我们各自对于孤独的理解,层层叠叠,积年累月。
人们固然对孤独有千百种畏惧,并且试图以千百种方式来摆脱孤独的禁锢,然而到最后我们总会悲哀却也释然地发现——
唯有孤独,才是我们最能够感到亲切的东西。
这部舞台剧最大的硬伤,之于我而言,或许就是它对于“孤独”的阐释,几近于妖魔化。
我们在孤独里,不仅仅能够看到荒无人烟、漫天飞雪,我们时时也能看到繁花似锦、飞霞成锦。
02|
在大城市,各种各样的活动层出不穷,我们不辞辛苦奔赴,渴望从中获取乐趣,遇到三两知己。
然而常常失落独坐,看各式各样面孔,忽然兴味索然,只愿早早离场,至少还能拥抱心里一片宁静清爽。
因为孤独,我们置身人群当中,而往往总是人群,让我们倍加孤独。
回程的地铁上,只觉窗外那流逝街景、那光影缤纷,更可亲可爱,忽然诧异自己一开始何以到来。
我之所以会将《安妮霍克的一天》与《玛丽和马克思》相提并论,并非凭空捏造。
看着扮演安妮霍克的演员独自一人在尘埃堆积的房间里神魂颠倒、沉沦度日,很难不想到因为马克思不再来信而沮丧消沉、生无可恋的玛丽。
虽然他们相识日久,虽然他们缘悭一面,但是在内心深处,彼此都是对方于这个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羁绊。
一个戴厚厚眼镜,天马行空,没有朋友,一个体态臃肿,身在繁华大都市,却将自己活成古怪边缘人。
两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不合群,都守护着自己的不合群,直到因为一封跋山涉水的信,才终于在人海当中“遇见”彼此。
我们像盼望海莲与弗兰克相遇在查令十字街84号一般,盼望玛丽和马克思邂逅在人潮汹涌的纽约街头,又或者是天气晴朗的墨尔本小镇。
然而当多年之后,玛丽千里迢迢来到马克思的家,才得知他已经久别人世。
愧疚、遗憾、伤感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一个人落落寡合的孤独,到遇见灵魂伴侣却不能相看俨然的孤独,再到经历几番人世蹉跎终于与朋友生死两隔的孤独。
从孤独中来,又回到孤独中去。
许多人会遗憾这部电影,或许应该有更美满的结局,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和罗丝。
但正如杰克和罗丝未必不会变成《革命之路》里的弗兰克和爱波,玛丽和马克思也难保不会因为生活的种种狰狞真相而沦为一对怨偶。
当然这样想似乎吹毛求疵、杞人忧天了一些,但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无论结局是相聚还是别离,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孤独的宿命。
无论是擦肩而过的孤独、天人永隔的孤独,还是迥然发觉,眼前人原来并非心上人的孤独,或者眼前人变得越来越不像心上人的孤独。
原来悲剧也可以是喜剧,原来错过也可以是一种成全。
唯有孤独,亘古如斯;唯有孤独,才是我们最初的烙印,和最后的皈依。
所以疲惫满身的我、静静靠在地铁车窗边的我,忽然间心平气和。
也许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会有的蹉跎,也许孤独,才是我们最无法割舍的因果。
03|
当我来到喜欢的咖啡厅,阳光灿烂,高大的香樟树丰盛宽大,在头顶搭建起夏日第一座城堡。
俊朗的咖啡店老板冲泡着耶加雪菲,那馥郁的香气一丝丝荡漾;
张悬的歌声慵懒洒脱,唱着物是人非的喜欢和有得有失的人生;
偶尔风过,香樟树的花朵簌簌飘落,掉进咖啡壶里,也不惊不扰,淡泊地喝下;
长相酷似麦瑟尔夫人的异国女郎走近借火,“just feeling”我应该会是那个抽烟且带着打火机的人。
我喜欢凭感觉活着的人,哪怕常常会活得艰难而辛苦;我喜欢这样拥抱孤独、享受孤独的我自己,因为我看过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样子。
我也心知,我终将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我依然会承受各种各样的冷静、失望与落寞。
但在这以前,我不会拒绝、愤恨乃至唾弃我的孤独。
我爱它一如爱这座城市缤纷夺目的五颜六色。
在这以前,当我读到《新镌女贞观重回玉簪记》里“静院人闲白昼深”的句子时,依然会心里一咯噔,瞬间被云霓般的温柔清透诗意笼罩。
在这以前,我依然渴望遇见一个人,愿意拥抱我的丰盛与绚烂,并且承当我的冷清与孤独,哪怕不是为着爱情的缘故。
我当然知道背后潜藏着种种难得,但如果不是,那终究不是,但如果不能,那终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