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6）

我和他依然约定每周一次在茶室外相见，不过我们默契的选择在更晚的时间。可能也不算是默契，只是在我们上次分别时，我说我下次还是晚一点等茶室里人走了再过来，他点点头。我没有问他那么晚回家会不会不方便。

白天我上班的时候，周围人来人往，参加会议，写报告，同事们一起吃饭，在这样热闹又有序的时间里，他不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当我下班时，独自开车，尤其是快到家时，就无法自控的想到他，他笑的样子、仰头的样子、他的肩膀、手指、眼角、分开的嘴唇，我沉默的想着他，停车、上楼、做饭，然后和丈夫面对面吃着饭，我早已没什么话说，他会说他公司里的一点事情和手机上看到的新闻，我听着他说，看他毫无所觉的夹菜、塞进嘴里，咀嚼、咽下去，我想从什么时候起，对于我，这个男人成了一个塑料假人，他的言语动作不再让我感觉到他有血肉和情感，我无法再对他有任何感应，我和他成了这个房子里两件会说话的家具。

当夜晚沉没得更黑更深，月亮脱离地平线，爬越所有高楼顶端，月光像幽灵一样漫在窗台上，我睁着眼，反复想他，想和他以后怎样下去。我想不出，不是他的原因，是我，我无法面对自己即将来临的衰老，我更无法想象让一个年轻男人日夜看着、忍受着我生出白发、皮肉松弛、散发出衰老的气味。我和他是一条没有出口的路。月亮越升越高，照着城里夜行的动物和人，我裹紧了被子，蜷缩起来，丈夫裹着他的被子，在床的另一边，张着口，睡得很安静，没有声息，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今晚，我又来到茶室，临近十点，楼里已经关了灯，黑沉沉压在浮荡的路灯光中，他依然坐在楼梯底端，很安静的坐着，两只手垂在分开的膝盖间。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靠过来，斜倚着我，我靠着墙，承受着他，他的脸是冷的，手在我的手里也是冷的。

“你等了很久吗？”

“是啊，我没有其他事情做，一直在等你。”他的两只眼睛贴近了，看着我，路灯光从墙外斜照进来，只照出他的下半脸，眼睛在黑暗里，没有光，映不出我的影子。

我搓了搓他的手，希望把他手搓热一点。他抽出手，说：“过会儿就好了。“

“我再继续说我和她的故事吧，今天说完就好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怕以后来不及讲。“

我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谁知道我和他还会见几次面呢？也许有一天他就不来了，或者我不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用手转过我的脸，他笑着呢，眼睛弯弯，眉毛也弯成弧线。”听我讲吧。“

“后来，我每周都会去见她，她周末要陪她儿子和丈夫，我就找出借口，在下午的自习课请假去找她，老师知道我是自己管自己的，我妈不靠谱，老师不知道我的请假理由是真是假，只是警告我要为自己负责，多为未来打算。大人们都这么说，好像未来这个东西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看他们活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说的话，他们自己也没有找到未来啊。总想着要为下一天打算，却根本不知道下一天是下雨还是打雷，也许还没有今天好。我只能看住我现在有的这一天。

她并不像我这样时刻想着她。我上课的时候、写作业的时候、下课的时候心里都是她。但我觉得她没有那么想我，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不像我只有她。但是没有关系，爱总是不平等的，我宁愿是我爱她更多一些。我每次约她见面，她都不会当天见我。爱让人自卑。她每次犹豫、拒绝，我都很害怕，她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我穷，没本领，还是那样的家庭，我撒了那么多谎，她要是知道我真实的样子一定更嫌弃我。“他说着，脸上还带着笑，不过只是嘴角翘起，眼睛却空空的睁着。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猜测，继续撒谎，装作不在意。在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还是她要的阳光勤奋上进好男孩，不拖泥带水，干净，聪明。世界上最糟糕的欺骗就是骗你爱的人，糟透了，因为她是你最愿意、最想要坦诚相对的人。”

“所以我从来不瞒你，我刚认识你，就告诉你我厌烦撒谎了。但是你没有嫌弃我。”他看着我，将我的一只手贴到他的脸颊上，他的皮肤光滑清凉，鬓边的头发伏在我的指缝间。他微微转脸，唇触在我的手心，柔软的、潮湿的印在我的皮肤上，一股空虚的渴望凶猛的涌上来，我遏制不住的攥紧左手，右手重重的压住他的唇。

他笑出声，挪开我的手，我狼狈的把手在衣服抹干。

“可惜我遇到你太晚了。”

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我懂得了女人。我和她第一次在一个宾馆，是她选的，我看过那种片子，但是进了房间，我紧张的身体发僵，又要发抖，走路都走不稳，还怕她看出来，还好她关了灯。她教会了我。“

我不想听这些，但是没有打断他，听着他说。

“我以为我得到了她。我们更亲近了。她会说一些撒娇的话，说她胖了，老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的年纪、她的身体让我觉得很温暖很舒适，她的温柔、笃定是我最喜欢的，她永远不会像我妈、像我那些女同学那样毛糙、失态。她会问我喜不喜欢哪个女孩，哪个女明星，会说她小时候的事情，也会提到她家里，她那个笨蛋儿子的事情，但她从来不提她老公，她很注意这个。我想她是不是对她老公内疚。其实我不在乎那个男人，我也不对他好奇。她不会和我结婚的，我也不需要和她结婚，结婚只是一种形式。

我反复的告诉她我爱她，我一遍遍亲她的胳膊和腿的内侧，那些地方有淡青色的血脉，血在里面流，流到她的脏腑里。她也很喜欢。我会忍不住用力吮吸，如果可以，我想要她的血、肉和骨头都是我的，或者让我进到她的血里肉里。如果我能是她的一部分，我就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了，随时随地和她在一起。她不愿意和我说的事、她不愿意让我看到的生活、她不愿意让我进入的家，我都可以听到、看到、随意进出了。

可惜我们每次还是要分开。我还是不知道她住在哪栋楼，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每周她有一个多小时是我的，而我时时刻刻都是她的。“他两只胳膊交叉搭在膝盖上，头歪靠在胳膊上，睫毛遮住了眼睛，我伸手过去触摸，但他并没有流泪。是我的幻觉。

“我也没有她的照片，我们在一起没有拍过照，她很谨慎，我理解，她不像我一无所有。但是没有照片，我也记得她所有的样子，她在我心里的样子比相机拍出来的更真实。我不能变成她的一部分，只能让她变成我的一部分，我的身体不是我的，是她的，她时时刻刻都在里面，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呼吸里面，在我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念头里。” 他笑了笑，眼角弯起微翘的弧线，“我以后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她和你分手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分手了，但还要听他说出来。

“是的。”他的脸转了一下， 埋在胳膊交叉的地方，肩膀耸起，横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在她过生日的那天。她生日在五月份，快到夏天了。我们见面的时候，她无意中提起来，她说下周是她生日，她儿子给她准备了一个特别用心的礼物，一个她很喜欢的画家的手绘丝巾，她儿子知道她喜欢那个画家，找了好久，从韩国的网站上买到了，送给她。她说的时候，头枕在我的胸口，她喜欢我的胸口，她说就像女人两扇美丽的肩胛骨一样。“

我咬住了下唇，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下流的比喻，我嫉恨这个女人敏锐的观察和无耻的宣之于口。

“她贴着我的胸口，说的很开心，我心里讨厌，我不能告诉她我有多讨厌她的儿子，他可以理所应当的用着她的钱给她买一个昂贵的礼物，还得到赞赏。如果我有他的条件，我可以给她比一条丝巾好千百倍的礼物！我不会随随便便就在网上搜搜，给她买个东西，我一定要精挑细选，找个最独特、最适合她的礼物。

我想着不管怎样，我要给她一个比丝巾更好的礼物。我去商场转，我本来就很少去商场，去了那些商场才发现一个女人可以需要那么多东西，她们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有几十种东西可以用。除了她，我最了解的女人就是我妈，可是在我家里，我妈所有的东西堆在一起也就那么多，而且都是从廉价小店里买来的。

我放学后去商场转，那么多好东西，首饰都太贵了，护肤品我也不懂，而且那么小瓶一点儿都不值那么贵的价格。她又不是小女生，不会喜欢文具玩偶这些。

我一直都没有看到适合她的礼物，我要快点选定礼物，再想办法找钱。我最后一天晚上在商场看到了她穿过的一套内衣，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的样子，淡紫色的，衬的她的身体像刚落下的雪一样，她看到我着迷，很骄傲的取笑我。我想也许我可以买一件类似的胸罩，再看着她穿上。

我想象她穿上我给她买的内衣，我的礼物会贴着她柔软的胸脯，听到她的心跳，她会知道我有多用心，有多爱她，比那个傻瓜丝巾好多了。我越想越高兴，激动，耳朵和脸都发热。

我拿着那件胸罩，问售货员价格，那个女人打量我，忍着笑，告诉我价格。我一听，心立刻坠下去了，我根本买不起，即使我从我妈那儿拿、从舅妈那里借、向认识的阿姨厚脸皮借，我也买不起。

售货员看出来我买不起，问我是不是给女朋友买礼物。我点点头，她就建议我去隔壁的书城，去买女孩子喜欢的小饰品，她说：'你们学生，买礼物，不在贵重，重在表达心意，你给女孩子买这么性感的内衣，她也不好意思穿啊，不适合的。书城里有很多小店，东西不错的，我女儿就喜欢去那儿逛，你买个耳钉啊，或者手链，女孩子都喜欢的。'

她笑眯眯的说，我觉得尴尬，捏着那件胸罩，放回到衣架上。

我走出商场，走到街上，走到公交站，街上的人都有地方可以去，我去哪儿呢？学校、家都没有意义，也没有人在乎我。学校是因为我是个学生，所以接受我，我只是上千个学生里的一个，等我毕业了，没人会记得我，我妈只是因为她当年错误的生了我，才忍受我，如果没有我，她还能过得好点儿。只有她喜欢我，哪怕她只是喜欢假装出来的我，那也够了。“

我扶住他的肩，吻他弯下的后颈，他说的我都懂，但我不能向他保证什么。每个人在世上都孤单，越是拥抱，越是渴望，越是空虚。

“我坐在公交站，一趟一趟公交车过去了。我没有上车，我又走回到商场里。我上了三楼，走到内衣部，原来那个售货员不在了，换了一个售货员。我假装看内衣，一件一件的看，我的手心出汗，额头上出汗，我看了一圈又一圈，那件紫色的胸罩还在那儿等我。新的售货员在看手机，她应该没注意到我。”

我扶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一下，我不敢猜测，我希望他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他可以不用再讲下去。路灯光照在我们脚前的地面上，地砖的裂纹里都是阴影，这些交错的阴影上下左右延展，和黑夜融在一起。在这个广大的黑夜里，人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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